47、一个黑洞（1/1）
一波在医院住了十七天，就出了院。
儿子出院后家里冷得像个冰窟。原来在医院我和董柳还说说一波的病情，现在连这个话题也没有了。董柳默然沉静着，连儿子也默然沉静了许多，总是坐在床上一动不动，眼睛转悠追随着大人的行动。岳母从董卉那里过来照看一波，连她也默然沉静了许多，也缓慢了许多。我嚷嚷着跟一波说话：“来来来，爸爸给你讲葫芦娃。”可当我的声音一停，就只剩下了一片空寂，显出了这种嚷嚷的做作。为了躲避这种空寂带来的压力，我吃过晚饭就跑到办公室去，把白昼看过的报纸再看一遍，然后那么坐着，一连几个小时。寂静中我感应有一只毒虫在噬咬着蚕食着我的心。我想象着那毒虫的形状，满身黏液像蛇一般滑腻，可又披着又硬又厚的甲，尚有无数的小脚在蠢蠢而动。
我从心里谢谢冥冥之中的谁人存在。说真的从一波的裤管剥下来的谁人时候开始，我就作好了会留下后遗症的心理准备。可居然没有留下几多疤痕，只是有左边小腿上有硬币大的那么一块皮肤没有恢复，看上去亮亮的，摸起来十分平滑。如果是夏天呢，如果开水倒在了脸上呢？真不敢想啊。厅里有些人问一波的病情，我就把事情重新到尾说一遍，一边叹息着钱的重要性，却不涉及比钱更重要的权。开始尚有其它办公室的人跑来听我说事情的前后，说顺口了我也忘了对谁说过没说过，逢人就讲。有一天我在讲的时候，旁边一小我私家已往说：“大为怎么跟祥林嫂一样，天天我真傻，我真傻的。”我马上住了口，不再讲了。是的，我真傻。
我对董柳说：“这次是不幸中的万幸。”好一会她说：“万幸那你的意思是烫得好？别人的儿子擦破点皮就是天塌下来了，我一波烫成这个样子照旧万幸，他就比别人低那么多？”又说：“要低也不是一波他做儿子的低了，他哪点不如别人！”不管我从哪个方面扯出一个话头，都市被董柳冷冷地剪断。一定有什么事情了，她通过儿子来跟我说话：“爸爸洗碗！”“爸爸买豆腐回来！”晚上岳母带一波楼下睡了，我们就整夜地默然沉静着，用偶然的叹息回覆对方偶然的叹息。
这天晚上董柳睡下了，我熄了灯睡下，准备渡过这个漫长的寒夜。这寒夜无边无际就像入坠入了史前时期的一个黑洞。董柳突然又坐起来开了灯说：“我怎么就这样傻，别人放弃的工具，总有其中的原理，我怎么就没想想这个原理。”我不知道她指的是什么，但肯定与我有关。我睡着一动不动，正疑惑着，她又说：“有些人眼光真厉害啊，能把时间看透，几年以后的事情几十年以后的事情都看透了，当机立断。”她在说屈文琴。我一气爬起来披着衣服说：“你要学智慧人现在还不晚，没人拿链子拴着你。”她说：“谁说来得及，女人的青春有第二次吗？孩子生都生了能够送回去吗？”又把衣服披起来说：“我也要学一学体贴自己，他自己就知道爬起来要把衣服披了，我穿件单衣，谁望见了？”我说：“你一边操刀子对我胸窝子猛捅，一边又要我体贴你，你爽性把我的心劈开。”她把毛衣扣好，我想着她憋了这么些天，有一篓子话要说了。她说：“一个女人吧，她不知道什么天下大事，也不知道什么万古千秋，屁！她鼻子下面谁人世界就是她的世界。她找个男子吧，就是看着鼻子底下那点世界，那你以为她还看什么？我也不相信鼻子下面那点世界看欠好的人，他还看天下？”她这么一说我以为自己对世界的明确是不是又错了，伉俪之间有这么现实主义吗？我说：“这个话是你说的啊！”她马上说：“我说的！那你意思是一个女人不应有这点指望？”我气鼓鼓说：“要前程你也可以前程前程，让我也伴点福。如今男女同等了。”她说：“羞羞羞，放猪油。一个男子，还反过来要靠女人，他讲得出口，我还以为是喝醉了酒呕出来的呢。”我说：“什么叫有前程你懂不懂，饰演一个仆从侧着身子走路，凑上去腆了脸笑那是前程！”说着我鼻子哼哼几声。她鼻子也哼哼几声说：“如今是什么时代，兑现的时代，到了手就是真的，其它都是假的。别人好屋子住了，钱得手了，一家过得滋润滋润的，儿子也没烫着，你去笑他吧！现在的人只要能把工具抓得手，他还怕别人怎么看他，怕别人心里笑他骂他看轻了他?基础不在乎!智慧人的智慧就在这些地方体现出来，否则还在那里?在云里雾里?那不是智慧，那是傻，是缺氧，是摔坏了脑壳。我们要是有一套带厨房的屋子，我一波也不落到这一步。宋娜她儿子会烫着？现在这个年月只看效果，不问历程，管它怎么走路怎么笑呢！”这话听去实在没有原理，可又实在有原理。世界变了，原理也换了一种**。获得了就是胜利者，而且是最后的胜利者，时间后面并没有什么在期待。我险些认可自己是个失败者了，我看成精神支撑而引为自满的那些工具，实在并没有最后的依据。当终极失去的时候，最后的依据也失去了。我心中一阵尖锐的刺痛，这不是那种热血涌流的快意的痛，而是针尖在心尖尖上重复扎着的痛。这种刺痛引发了我本能的反抗，我挣扎着说：“董柳不是我说你，你到底少读几年书，有些事你不懂。”她说：“你就是多读了那几年书，陷在内里爬不出来了，爬了这么多年还没爬出来。别人把自己看得高高的，那是他有资本，你呢？你还要跟向导去提意见，那你的意思是你比向导还高明些？那苦果子尝去吧你，叫你知道什么叫向导！”我说：“实在这几年我没提意见了。”她说：“人一辈子尚有摔几跤的时机?邓小平三起三落，你有他那样的命？”我说：“总不能逼，逼，逼我像丁小槐那样走路那样笑吧。”她撅一撅嘴不屑地说：“那你的意思是你比他有尊严？那怎么他只开一句口我一波就能住进院，你说半天没有用？这总是铁板钉钉的事实吧?你就站在旁边看着别人玩吧，再看那么几看，一辈子也差不多了。我倒算了，惋惜我一波这块好质料，优良品种，没个好情况。过几年他上学了你让他到那里做作业？”几句话堵得我喘不外气来。实在我以为她说得也对，可我就是不愿在她眼前低这个头。她说：“你那点自尊不值钱，我都看透了。”我没想到她能说出有这么大的杀伤力的话来，可见她这些天也并没有闲着，而是对事情举行了深入的思考。我硬着头皮说：“每小我私家都有自己的活法，他心里怎么舒服就怎么活。要他去争到这个谁人，他不舒服，那是得不偿失。”她说：“所以一波烫伤了你就舒服，你不舒服他能烫伤，宋娜她的强强会烫伤？”说着就哭了，“我一波腿上尚有疤痕呢。你要舒服爽性明天把我一波送到福利院去算了。”眼泪一滴滴掉下来，滴在被子上。我心软了摸了摸她的头说：“好吧，好吧，好。”
为了儿子妻子，我得挣扎，我有不行推卸的责任，在世是硬原理，没有比这个硬原理更硬的原理的了。现实没有诗意的空间，只有真实到残忍的存在，我只能直面不能躲避，这是唯一能够与生活发生有效联系的选择。云里雾里的事，万古千秋的事，实在也是不能再想了，那是一个黑洞，岂论有几多人作了多大的牺牲，被吸入了黑洞连一点痕迹也不会有。这样想着我满身酷寒，感应有一种难以表述的悲痛悄然却无可阻挡地渗入了心田的极深处。不知道陶渊明曹雪芹的妻子儿子是怎样想又是怎样过的。要说清高吧，那要有最少的资本。梅少军放下文联主席不妥到乡下隐居去了，他是功成名就之后看淡了一切才去的。他在乡下有别墅式的屋子，有车库，有花园，在城里尚有屋子，有人为，有一切福利，我能跟人家比吗？东施效颦！大隐隐于市？屁话！我思索了良久，沿着任何偏向去追问这个世界，都市遇到精神的偷袭，并没有一种生存姿态具有绝对的意义。既然如此，我又何须?那种把世俗世界甩到一边去的生活，实际上是不行能的。这使我发现了自己的精神实际上是极其有限的，被拘禁在一个无形的空间之中，无法逾越，而想象中的逾越也越来越虚弱而苍白了。想得麻木了我用力地扭着头，想把这种种想法沿着某种椭圆的切线抛出去。那些从来不思索的人也这么在世，还活得好一些，这使思索的意义变得十分暧昧。思索着，这是我的自满，也是我的灾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