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2)
第一章
亲爱的母亲当年真是大大地失策,她让我守在缝纫机旁当辅佐。我经手的多数是破旧的半制品:一个裤腿拆开后改成一个袖套什么的。那些针眼和旧线以及光线幽暗的家令我感应窒息。这酿就了我对母亲说不清道不明的怨恨,母女骨血疏散的灾难只是个时机问题。
十六岁的春天,我是个病怏怏的女孩。发育得欠好,又拼命怕羞,驼着背,用手肘护着胸,像是怕那儿会掉下些什么。那时像是存了些阴郁的恶意,对谁都爱不很深。特别藐视已婚妇女,以为她们过于丰满招摇,不晓得遮盖自己,出卖了女人的蕴藉美。唯有母亲是清白的,我顽强地对自己说。
人们都说女儿会仿效母亲,又说从母亲的品行中能看到女儿的未来。所以母亲的微妙变化都市引起我一番恐慌。
母亲原是事业女性,文绉绉的,我喜欢有一个爱捧书的母亲。她能使家庭充满清高的情愫。"文革"葬送了她的前程,于是她以后归依家务。现在想来,她不高明在于把心事带进这家庭,把怨气迁在亲人头上。她很蠢地诉苦着,为些小事对父亲老羞成怒。这简直是我的蒙难日,只要他们一吵,我就会神经兮兮地跳起来关紧门窗。如果这时有人往我家偏向多看一眼,我就视那人为仇敌。
我肤浅的自尊心很快就被撕破,是母亲亲手撕的,像平素斯一块碎布。她开始高声跟邻人打骂,责骂别人缺少修养,脸上依稀寻得一丝职业妇女佼佼不群的自鸣自得。她每一个尖锐的发音都刺痛我的太阳穴,我躲在家里,老以为谁在抽我的脸,抽得肿起来,疼得龇牙咧嘴,忍不住要呻吟,要昏厥。
我经常发生幻觉,似乎谁人可怜又可恨的女人就是我自己。痛苦化成了深刻的怨恨,它教会我斜着眼瞧她,眼光很邪恶;有时我想死,用之来抨击母亲。可是那股恨里却很庞大地裹着一种特此外爱,简直畸形。我越是在心里遗弃她,就越发想维护她,弥补对她的遗弃。我想,这或许是血缘带来的一脉相承的亲近感,它真叫要命。
那种既爱又恨的情感折磨我:灵魂早已飞走,在远处飘摇;躯体却厮守在母亲身旁,跬步不离。母亲去水龙头洗衣,一身单薄的夏装被风掀弄着,我必警惕地守在那儿,盖住任何男性形形色色的眼光。我分不清到底是爱母亲的纯洁照旧在捍卫自身的纯净,两者搅成一片,天昏地暗。
最使我尴尬的是母亲很爱我。我惶惑,感应自己辜负了一小我私家,堕落了,成为十足的伪君子,一个为世人不齿的黑心女人。我难以自拔,只好期望出奇迹--一场大战乱,我逃到天涯海角,以后隐姓埋名一生,晚年凄切;或是战死战场,寄一绺额发献给母亲。总之,唯有那些磨难的了局才气处罚和洗刷自己。
枯燥冗长的生活犹如沙漠,人能生存下去,不被吞噬,细细寻去,必是那人心里有些希望和欢喜。我当初的欢喜在旁人来看或许太眇小,可它确确实实是我的甘泉。
我亲密的女伴美妹就是最好的见证人。
美妹住在我们楼上,漂亮的小脚踩着我家的天花板。她与我同龄,说话软绵绵娇柔柔可心里成熟得吓人一跳。她体态婀娜多姿,尤其令我羡慕不已的是她漂亮的夏装;这致使我记不起她其它季节的装束。
赤日炎炎的十六岁夏季,她趿一双厚底本屐,鞋带鲜红鲜红的;那时少女们盛行穿"越南衫",就是圆圆的僧人领,拉链装在背后的短袖衬衣。独独她拆除袖子,挖低领口,再镶上一圈用本料做的抽绉花边;这就洗清椰林丛中苦兮兮的越南少女味,显得豪富大贵,很有一番日本仕女的妖娆风范。母亲曾说美妹善于修饰,意思指她并不漂亮。对于一个生疏女孩我能连忙判断她是美是丑;但对旦夕相处的人就难题了,我以为美妹的长相本该如此,没什么可挑剔的疵点。母亲的眼光竟如此锐利,我想她肯定也不满足我的外貌。
美妹已恋爱了整三年。对方是我远亲,浙江人,很有江南才子的风度。小多阿哥一九六七年头来我家住过几天,随处宠着我,眼光温和得让我想放声大哭。他走后不久就越过我频频跟美妹通信,把他的远房表妹冷落在一边。表妹在一个雨天跑出去兜了一个大圈子,回来发了一天高烧,烧退后嫉妒也就消除;反倒以为一旦美妹成为嫂子,身边又多了一房亲眷。
很快我就觉察自己富有恋爱的天赋。早恋是秘密的,我不仅能做到守口如瓶,而且时时会冒出许多新点子,好比教美妹在信封下端只写"内详"二字;或是让她在回信里夹一片可爱的树叶;要么署名时化一个洋气的假名玛丽什么的。美妹为此对我佩服得五体投地,有关恋爱的事全部向我果真,似乎我真是个恋爱内行。
他们靠情书维系恋爱,然而岂论美妹这边的去信如何情意绵绵,那里的来信总是干巴巴的,大谈形势,有点像重要文献。我怎么也不相信那多情才子会如此乏味,总疑心是邮电局有个坏邮差在搞开顽笑。
初夏时小多阿哥终于报名去黑龙江,知青专列途经上海,我陪美妹去火车站见他。刚说了两句话,递上美妹千辛万苦攒钱买的一盒桂花蛋糕,火车就启动了。慌忙中我听他热烈地对美妹说,我自立了,从以后就有谈恋爱的资格。乍听此言,我差点冒出一头冷汗:原来男子把资格看得比恋爱更重要,太冷漠无情!那些树叶谁人玛丽全都变得可笑而又轻佻,有点故作多情,我险些大叫上当。
美妹用手绢擦着眼角,没等我前去慰藉,她又偷偷地笑了。我做梦也未想到,她是听了他那句话后才真正爱上他的。世上最傻的是女人,最智慧的也是女人。
以后,小多阿哥的情书有了深长的情思,仅称谓就三天一大换:从美妹简化成妹,再演酿成心上的爱妹,一封比一封花哨。热恋中的美妹变得鬼里鬼气,不再全信果真,只允许我从某一行某一字起读,还未过瘾她就信手夺去。那些句子真挚得催人泪下,激情得如火如荼,我震惊,恋爱竟然能迸发出如此炽烈的热情!追念起自己那一套小技巧,简直是捉襟见肘。寥寂时我就痴痴地背诵那一段段情书,感受到心里不停流淌出什么。母亲拍我的肩,说我呆若木鸡,神情离奇,然后她就笑;再厥后我也笑,却不知为何笑。
几多年后的一个大雪纷飞的除夕夜,香气袭人的少妇美妹告诉我说,其时向我出示的片断是全部情书中的英华。无论如何,我至今谢谢她的优美的虚荣和慷慨,它们使一个原本站在恋爱大门外的孤苦女孩,窥见恋爱美妙的圣光,以后她狭窄的心灵之中多了一份色泽。
郑闯就在那时突入我的梦。
在谁人年岁,我心目中的白马王子应该是个高年级男生。似乎是一个敢做敢当的哥哥;但又绝对不能是高中生大学生,那些人太老成,像叔叔似的。他必须有点贪玩,不怎么仔细,甚至带点瞧不起女生的野气;跟这样的男孩好得难分难舍,把他驯服得温文尔雅。那才叫女孩的理想!然而,东拼西凑起来的谁人飘渺的白马王子,竟会被一个木讷得不起眼但活生生的男孩击败。
十六岁谁人百无聊赖的暑假。我们栖身的里弄发生一起怪现象:弄口的大批判专栏天天遭人破损。里革委欠好交帐,就让些中小学生轮流在弄口值班。我跟美妹踊跃报名倒不是贪图起劲分子的名声,而是因为那段时间实在是盼愿一些零花钱:每值一天班,就可去里革委领一碗阳春面的钱和粮票作为津贴。粮票我们存起来,钱就派了大用场,或是买黑丝发带,或是一两苔条梗嚼嚼。我不怎么会花钱,支派钱都学美妹,果真,不仅买回了心爱的工具,手头还很阔绰地剩余了块把钱。
郑闯也属领津贴之列,他跟我们同届,在学校默默无闻缺少权威。他母亲是里革委主任,所以他在这班看守中职位特殊,变得引人注目。美妹常跟他搭讪,问他如何花销津贴。他回覆说吃光。脸上带着饿汉的自豪,说得斩钉截铁。
一日值完班,他不知从哪弄来一部黄鱼车,说要带我跟美妹去全市名气顶响的面店吃面。美妹拽着我跳上车,连声问你请客吗?郑闯不露声色,把车蹬得飞快,像是在兜风。路旁贷树咆哮而去,郑闯野心勃勃地说在校阅大队伍。美妹叫他快门嘴,他有些不悦。
他真的带我们进了一家大开面的店。我们各自要了一碗阳春面,这是最低档的面,除了光面就是酱油汤和几瓣葱花。郑闯像个老食客一般,岑寂老练地在每碗里添了许多米醋和胡椒粉。面又酸又麻,但因为佐料是不必各自付钱的,各人仍觉赚了一票,心头很是满足。
那以后,我发现郑闯对我随随便便说的每一句话都记得极牢。好比我说我外婆住在老西门净土街,隔几天他必说,净土街是条小马路,查过舆图了,它跟南市中华路相近。我原对细致的男孩深恶痛绝,没推测眷注临到自己头上,感受也开始走样。我时常注意郑闯,他是个瘦弱男孩,白皙得近乎于病态,衣着合体,脚上的松紧鞋白滚边始终用白粉抹得刷白,甚至他尚有一块叠成四四方方的麻纱手帕。我受惊男孩怎么整洁到这种田地。
我们之间以后有了说不清的默契,很细微也很秘密,精灵般的美妹都体会不出。那时我不明确妆扮,老穿母亲的旧华达呢裤,厚厚的,腿上全是汗也不在乎,只因听说华达呢料贵得要命,就当成宝物四季穿。一天,郑闯突然递了张纸条给我,行动如不及掩耳的迅雷。我激动得启蒙,耳朵里响着音乐,撇下美妹,慌慌忙忙地奔进家。那天是母亲发薪的日子,家里空无一人。纸条的内容毫无诗意,写着:请把裤子改得小一点。可是重要的是递纸条的这种非同小可的方式,意味着一个长相平平的女孩受到男生的青睐,以后炽烈的恋爱会将光环罩在她的额上。
我激动得想大哭一场,最好哭得死去活来。造世主是那么公正那么恻隐地看待人;我以为以后再跟色泽耀人的美妹在一块,心里就不再含有隐隐约约的卑怯。
我快乐地走来走去,在一面泛色的穿衣镜前视察自己的眼睛,那儿温顺、潮润,像小动物的眼睛一样清静。我站后一步,看清了全身,然后再转启航子看每一个侧面。裤子确实肥大得可以装下两只胖母鸡,况且裆太长,拖拖拉拉只配给老太婆穿,我一股脑地把它脱下来。风吹在腿上,愉快让我想起郑闯常哼的歌:小裤脚管三寸,越小越漂亮……
最不宁愿宁愿做缝补的我居然量呵剪呵,废寝忘食地把裤腿改成窄窄的那种,裆也短去三四寸。穿针引线时我不停地哼着歌,宛如一个明确应有尽有事物的成熟女人。我是在为另外一小我私家效力,为了称他的心,我在所不惜。
裤子改得乐成,套上它能显出秀丽的轮廓,我的腿原来就挺拔而又健美,完全没有须要掩饰它们的曲线。美中不足的是两条裤腿的内侧有点吊起来。我想好到人多的场所就把双腿牢牢并拢。这缺陷能够弥补就算不上是什么缺陷,我就是那样认识万事万物。
母亲领了薪金归来,险些一进门就察觉了我的新潮裤子。我至今仍相信她对我拥有特异的敏感。她把眼睛瞪得大大的。我耸耸肩,等着狂风骤雨,以为母亲会责怪我变坏,会疼惜那条价钱昂贵的华达呢裤,可这一切只发生在想象中。母亲什么也没说,偏过脸去看着墙。但我已经看到她眼里的恐慌,这对于我是生疏的。
隔了三天,我差不多把这一幕忘光了。母亲在一个夜晚用手肘碰醒我,小声说,你要永远记着女孩要有庄重的品质。刹那间,我紧张得上不来气,快要窒息了。母亲已看透了我的全部,这引起我的羞辱和忿恨。我看不清她的脸,她的眼睛。床边的一小片朦胧的星光只照请她的前胸和胳膊。我用手拼命捏她的胳膊,扭启航体像在与她作生死屠杀,心里怨恨她知道得太多!
我的好母亲掰开我的手,转开话题。只说腿上绷着那条毛乎乎的华达呢裤,非捂出痱子来不行。接着她伸手捏了捏我的腿,嘀嘀咕咕地说了句真结实。我转悲为喜,说美妹的腿比我的还要粗,还起了些小粒子。母亲听后二话没说,掉头就走。
第二天早上,母亲眼圈下有两块黑晕,人像厄运临头般憔悴。遇上我疑惑的眼光,她故作镇定,用手掌拍我的脸。可是这无论如何也掩不掉她的忧郁和虚弱。据我视察,母亲就从那天起衰老下去,走上女人的下坡路。
如今我还经常思忖,谁人夜晚,那条充满青春气息的腿为何会使母亲震惊到如此田地。厥后我问我母亲,她说她不记得有这样有悖于常情的事。我想她一向是坦率的,险些怀疑自己有些神经由敏。不外,母亲最末了添了一句话:女儿长大了,母亲就应该老了,一代一代都这样。
说郑闯的反映吧。那天谁人身材像小鹿似的女孩袅袅地走到弄口,他突然涨红了脸。事后他悄悄向她投去深情的笑,一连数次。女孩像个矜持的公主,深藏心迹。
郑闯仍时常载我跟美妹去惠顾那爿面店,骑车的姿势越发潇洒,生长到双脱手,任笼头七扭八歪,似乎在耍杂技。美妹跟我吓得尖叫,他却畅怀大笑。美妹一直不知她只是个局外人,随处唱主角,见我在面店里坐得端规则正,就讥笑我冒充各人闺秀。郑闯插言道,女孩文雅守规则的好,我闻此言,心田佩服母亲的英明,于是随处庄重,不敢疯笑。
我很兴奋有美妹挡在中间,这样很清静不用担早恋的名声,三人同出同进,就能以友谊遮人线人。郑闯看来也如此,我们单独在一起他会局促不安,窘得连我的名字也叫不出口,可美妹一到,他就如鱼得水。
郑闯常帮我开脱,引起美妹这个鬼工具的怀疑。她侧过脸瞧瞧他又瞧瞧我,怪怪地笑,笑自得味深长。那诡秘的笑使得我心里发毛,一味想着没干过丑事。郑闯也沉不住气,胡乱找了个捏词,快快离去。
美妹直起腰瞧着郑闯的背影说,这小我私家对你有意思。我一愣,想也没想就开始否认,还说了许多猛烈的话来解释,甚至发了誓--天知道我为何要冒充得那么像,或许是天生的一种才气。总之,似乎脚边就是个陷阱,我不开脱关连就会掉进去,狼狈万状。
美妹卖弄老练,摸摸我滚烫的面颊,说别伯呵这是一桩喜事,有人追求有人爱是女孩的自满。她脸上光闪闪的,洋溢着真情,我险些要溶化进去。只是已经把坦白的路全都堵死了,只能一错到底,拒不认可。
不久里革委宣布不再发放津贴,于是郑闯头一个散了。这一散他以后就像气流那般抓也抓不到,我简直以为他只是一场梦幻,让人空欢喜一番。有时途经他家,望见他皎洁的衬衣晾在竹竿上,已往的欢喜和甜蜜便涌入心房。只要活在同一世界上,我们总会有相逢之日。男子都是看重资格的,好比美妹的情人;我想我得给郑闯足够的时间。那段时间,美妹不止一次咬牙切齿地骂郑闯是个薄情鬼,我继续装得轻描淡写。我发现这是原始而又本能的小狡诈,每个女孩都有一手。
每逢夜深人静,我都悄悄地把枕头垫在背上,仰睡。清晨再换回去。因为怕母亲察觉,她只要看上一眼,就能知晓女儿**裸的用意--谁人女孩野心勃勃地想把自己修炼成一个挺拔俊俏的尤物儿使谁人男孩有恋爱资格时基础不会回心转意。
我于是常落枕,颈脖疼、锁骨也疼,疼得禁不住想顾影自怜。我就这么苦熬了整整一个季节,熬出了还算可观的效果。
秋天来临,我有些掉头发。我还穿那条华达呢裤,膝盖那儿磨损得厉害,怎么洗照旧油光光的;裤腿仍是有点吊,也仍用老措施来遮盖。我的头发油性大,又过于浓密,与瘦削的面颊不相称。我很兴奋它们一点一点落在地上,纠成一团死在一块。我不清楚这是恋爱的滋扰,它早早就跑来与我为伍;我只看清头发疏稀了。脊背的曲线很合人意,不再驼着,瘪瘪的前胸不再空空落落。
我说过,只要活在同一世界上,总会……一个秋风发紧的黄昏,谁人女孩突然感应心头哆嗦起来,她对母亲说肯定要发生什么事。她母亲未卜先知地说,你一定是积食了,出去奔一圈就好。母亲的脸色不知怎么就悲戚了。
我揣着狂乱的心奔着,穿越大街小巷。现在不能积食不能生病,结业分配近在眼前,我需要体力。我漫无目的地奔,竟然在一个拐弯处跟人撞成一堆。
那人正是郑闯。见到他我就强烈地感恩起来。像感恩母亲,又不像感恩她;感恩一种超自然的神力对我的偏幸。母亲只是一个使者,她亲手把亲生女儿从身旁推开。
郑闯敞着衣领不怕冷的样子,我在他眼里看到一朵小火焰。我们相对无言,局促得半死。终于他说他企图去黑龙江林场;他说那儿有人为,能养活自己。他没征询我的去向,似乎他已全盘思量过,预知一切。我没亮相,似乎不必说透,不必天长地久;因为除此之外我别无他路。
我当晚就把些心爱之物归在一个硕大的塑料包里,我还向母亲讨回我周岁时的照片。我要把我的一切都带走,丝绝不留。
我们原来夏天就该分配的,因为上一届没走绝,所以到了深秋才轮上我们面临运气。我是头一批报名去黑龙江林场的。美妹是个独女,本可留城当青工,可要害时刻杀出个冒牌哥哥,他是美妹养母与前夫生的儿子,已留城;美妹随遇而安,连忙决议走我那条路,投奔在黑龙江林场的情人小多。
两个同为恋爱牺牲的女孩霎间很悲壮地拥抱在一块,成为没有间隙的一体。这使我挣脱了对母亲混淆不明的挚爱,再见她时,我把她看成是上个时代的人。
我与美妹息息相通。美妹无比痛恨她的养母。那是个干瘪枣子般的女人,瘦得有点巫气,总吃药。满身散发硫磺味;我们尊称她为大阿司匹林。她一定从心底厌恶她漂亮养女的芬芳体香。跟美妹说话她常用手帕捂住鼻子。那是块水红色的手帕,她常揉搓它。美妹已往一向是唾面自干。现在大阿司匹林一下子冒出个前夫之子,美妹突然强硬起来,常跟养母大吵大闹。我连忙响应,只要一见大阿司匹林就报以轻蔑的讥笑。谁人不行一世的女人居然畏惧这讥笑,嘴唇哆嗦着,脚步七高八低。
如今她年近六十,待养女十分和善,可她仍恨我,我想这种恨在那时就已深入骨髓,永远无法根除。
美妹每回反抗都市引来灾祸。大阿司匹林总挑唆现任丈夫来处罚美妹。美妹的养父本不凶恶,极有理智,可在两个女性的明争冷战中他男性的卤莽被激怒了;他责骂养女,有一回甚至掴了她一记耳光。美妹受此冤屈,突然扑上去把头扎在他怀里纵声大哭。我冲进去拖她,忽见一滴男子的泪从他眼角边渗出。
当夜,我失眠了,男子的懦弱让我心酸。我想我得连忙取消这念头,彻底忘掉此事,否则一个高高峻大的男子就不会有颜面再活在世上。那夜美妹搬下来住,就挤在我身边,我摸摸她肿起来的半边面颊,她睁开眼睛说她愿意挨养父的打。她说她爱他恻隐他,因为他娶了个既可恶又污秽的女人,他是个倒运的好人;每回撞见那女人用尖爪般的手搂住他的脖子,她总惊吓得不能自拔,怕那女人会掐死他。
美妹没有真正的亲人,可是人总归要为自己寻求亲人。她对养父寄予亲人般的深情,不那样她就没法放心。我明确美妹的爱,可对那两个四十出头老头老太的举动很困惑。我使劲掰美妹肉嘟嘟的肩。
美妹说即便到了七十岁,人照旧需要爱。她又说四十出头不算老得不行救药。影戏中的将军们多数有一把年岁,头发花白,有抬头纹。她以为他们反而更有人情味,充满勇敢和智慧。我说也许她未来会嫁一个驼背司令,给那老头当太太。美妹用被子裹紧身子,缩成好小的一小我私家,很像个伶仃无援的弱女子。
我单独地醒在漆黑里,急躁得想唱几句小调。明确了男女间的爱如此普及,连大阿司匹林都掌握在手,我以为自己变得烦琐;恋爱泛了色,似乎一件日用品。日子越久就越旧,越旧就越舍不得丢掉。我突然担忧我的爱维持不了那样的磨损,我想到了四十岁时肯定逃不掉的破碎。我想我是个不幸的女孩,这么早就担待着未来。我拍自己的头,强迫自己安睡。
上午我醒得很晚。那是个绝顶好的晴天,透过久经日晒的旧窗帘我能想象人在太阳底下,被阳光淋得膨胀起来,就如一些厚厚的棉织品,或像一团棉絮。我笑得露出牙齿,心情骤然好转。人有点累,是那种刚挣脱梦魇的疲慵。我平躺着,还想划算一番未来的恋爱。
美妹急急遽跑来,梳洗一新的脸上显得苍白。她带来个紧迫情况,去淮南去崇明的同学都收到通知单,唯独我们被遗忘了。
我踉着她一路颠到学校。那儿充满类似战争气氛的火药味。人许多,主要是男生,笑的骂的无所谓的,就是不见哭的。在我的认识中,男生们是专打天下的,有泪也不能当着人淌,这是他们跟女生的区别。
美妹熟人多,纷歧会儿就探询清这一拨是去淮南的户头,他们议论那儿种稻,有米吃,只是当地贫下中农个个精明。
西席办公室铁将军把门,听说结业班的班主任都避风头去了。那扇门上写着我们正班主任的台甫,并划上黑框。很恶毒地打上黑叉;门上的小玻璃被砸出一个圆滔滔的窟窿。
这个破败的学校显然并不接待我们,恨不得一脚踢开,可除了这儿,我们还能去哪儿?学生一拨一拨来得更多了,有的还没收到通知单的连忙就贴出了刻意书,满满一纸的豪言壮语。我们想等些新鲜消息,就在操场边站定。
美妹眼尖,发现了人群中的郑闯,她兴奋地向他招手。我一无体现。自从美妹知道我跟郑闯的事后,有她在场,我跟郑闯就成了生疏人。这是一种甜蜜的别扭。郑闯跑来,脸色苍白,有点心神不定。他手头有不少贩卖到的小道消息,好比说林场本不收女生,是上海方面硬性搭配去的;又说林场钱虽多可苦得很,吃的是六谷粉,可现在,吃米的地方全都满额了,要退也没有退路了。厥后那面有人叫他,他就急遽而去。只见他在一个新人群里连说带比划,或许又把旧消息贩卖了一遍。
美妹说他原来是个能说会道的人,似乎在笑话他饶舌。我有些不兴奋。美妹不知忧愁地笑起来,疯疯地说,两小我私家一条心。恋爱真是可爱又恐怖,处境紧迫,它却仍姗姗跑来,似乎离了它,万事都无色泽。我们两个爱字当头的女孩被秋阳晒得暖烘烘的,红着腮,站在一帮气急松弛的男生边上谈论恋爱--就那么谈,斗胆得彻底。
美妹说她永不嫁人,嫁了人就完了,孩子尿布弄得婆婆妈妈。她说未来她跟小多做邻人,两小我私家之间很纯洁,可以有个适用的厨房,餐具都是银质的,她每逢休假就叮叮当当地做适口的饭菜。
我很陶醉地听,这日子富有诗意,很纯,很洁身自好。我想世上那么多女人都糊里糊涂去嫁了人,唯有我们是清醒的。我跟郑间也永远做情人。两个清清白白的人,恋爱会熠熠发光,永不衰旧。
我远远地注视郑闯。希望他能获得感应:究竟,我为他也为自己找到了幸福的通途。可他十分缓慢,只顾在那儿比比划划,宛如一个公务在身的醒目男子。我不怪他,找恋爱应该是女孩的使命,我在一本书中见过这话。
突然,我们的正班主任阴阴地从教学楼里闪出来,他走路有点特别,不雅观,或许这样的走法一万小我私家中只有一两个,所以这成为一种个性和特征。他在那儿一闪就又消失了。
我们跟踪追击,跑到西席办公室,他正巧在门口。这个文弱书生型的先生正粗野地翘起脚,用鞋底蹭那门上打黑叉的名字。我连忙打了个寒噤,以为遇上他恨的人,他也会凶恶地用脚去踩他半死。
美妹很灵巧地代他打行侠仗义,然后不失时机地问起我们的去向有没有定下。先生抿着嘴对她说,你的通知单这两天就下来。美妹心花怒放地拍一下手,人往前一扑,差点撞到先生身上。先生用余光斜斜我,干咳了一声,我觉察出他神气里的趾高气扬,在这种场所如果启齿请求或是询问,将是屈辱的。我只觉血在往上冲,头胀成一个大箩,返身就走。
厥后美妹追出来,她怪我傲气十足,从一个最受宠的女生酿成先生的冤家;而且在要害时刻不明确低头缓和矛盾。
我说我就是那种人。美妹说别嘴硬,你要不改,亏损在眼前。她说得那么绝对,那么斩钉截铁。我大受震动。我这人有个特点,就是经常把自己当成一个外人来看待,讨厌那种偏执、敏感、孤做的性格,也以为这样在世不开心。不外,看的清楚却一点动摇不了现状。人都有自己的天性,凭证天性行事人才是活生生的。十六岁时我对这点就有深刻的预见,这是得天独厚的。
然而,天性带来的报应接踵而来!
隔了一天,美妹收到了获准去林场的通知单。要命的是没我的份。我们两个像丢了魂一般去学校,半路上让我们的副班主任拦住。
张晴观是个五十出头的老太,但衣着花哨,听说这出自于很不妙的军阀家庭身世的烙印。其时她是我外交圈里唯一离过两次婚的女人,生活落泊,可丝绝不带女人的哀愁,我以为这才是她父亲传给她的坚强气概。
老太满脸是生动的心情,只说林场是反修防修前哨,政审要求极严、我不善罢甘休,追问她我档案里究竟有什么污点。她愧疚地一笑,说我有个娘舅不怎么过硬。这对我是致命一击,一切自豪自爱自信全瘫软下去,我以为自己在出丑,袒露了阴谋家的真相。我确有个娘舅有政历问题,填表时我隐瞒了,万万想不到这条老根让学校兜底挖出来!美妹这家伙在一旁插嘴,抗议说不应唯身分论,校方应出头帮我说话。张晴观她一味苦笑,最后让我自己去找正班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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