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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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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专列整整走了三天四夜,窗外的景致一拨一拨换,越换越荒芜,越换越狰狞,就如舞台悲剧要开场前的场景。

坐在我边上的女孩子已经哭过三遍,一次是因为脚肿得落地就疼;另外两次内容不详。她痛哭时我特别安宁,尤其将双肘搭在我肩上;这似乎绝妙的相助,我的焦灼悲怆也通过她的身体一块排泄,因此这痛哭流涕传给我间接的快感!

"喂,喂,我注意你良久了。"

是个男子忿忿不平的声音。听说他是这趟来接我们的老知青。身材短小但精神过剩,满脸以天下为己任的慌忙劲。各人唤他知青头,只见这几天他在车厢里四处乱窜。我听出他语气里带着轻微的敌意,一下子就慌了。

"你是说我吗?"

他的双眼透过镜片审视我,有病的眼睛注视人光点都有几分邪。"你这人少一点革命的人道主义。边上小同学哭你就听之任之,阶级情感很成问题。"他操着夹生的国语说道。

这无疑是当头一棒。第一步还未跨稳,就把个上司惹火了。我想不能就此罢休,必须扳回僵局。于是就解释说,能哭出的人实在是比欲哭无泪的人要舒畅。

他说:"像你这样的女生倒是少见!"

这一次我明确了这小我私家对我的反感已变为牢靠。那起源于一种抵触,甚至一种噢觉。有些人之间只消相互远远地望上一眼,就会感受肌肉紧张,如警备什么利器。那是从骨缝里冒出的狭隘本能。然而这之前,平辈的大上几岁的男生只会马纰漏虎地把我划出他们的注意圈,只有这知青头破例。

坦白说我痛恨让他发现我。我外表本像个低眉顺眼的乖女孩,柔柔的宛如面团,这一辩解,却把锐角袒露了。郑闯就大纷歧样,晚上缺水,他就用开水刷牙;知青头闻风而动,大训其娇骄二气严重。郑闯垂手而立,十二分地唯唯诺诺,知青头绷紧的面部肌肉随即松弛。我感受他从中获得了难以言喻的享受。许多年后的今天,我才洞察到世上确有寻求那种畸形快乐的男子,他们试图在压倒别人中掩饰自身之虚弱和无能。这种人若得势,必成暴君。由此,知青头对我的嫉恨也就有了人性的解释。

其时郑闯的体现尖锐地刺痛我,太阳穴那儿扑扑乱跳。希奇,我丝毫没有怪罪郑闯,我尚且恐慌上司的威慑,谁人肩膀薄薄的男孩自然不是对手。我突然恨上了知青头,恨得纯粹,没留一点余地。

知青头满足而去。郑闯猝然抬头,从鼻腔里吭出一声。他居然会这种小阴谋,纯属弱男孩的狡诈。我发了一会儿呆,说不上是兴奋照旧悲痛。社会原来就是种种人,各人藏头掖脚地处在一起?我又想起舅公一番老谋深算的处世哲学。希望我所要见的社会不那么肮脏,如一个光洁的红苹果。

我蓦然以为前胸肿痛,低头一看,原来是边上的女孩歪着身子拱过来。她叫钱小曼,论生日还大我十天,可脸像个娃娃,动画片上的娇滴滴女孩似的。她告诉我她是阿娘一手带大的,我这才想起上路那天是在站台上见过谁人矮端端的老太婆,脸出奇地标致,但身子已经干瘪了,让人瞧了心酸;我想钱小曼未来也会酿成这样,她的阿娘实在是她的一个活模范。

火车颠动得很凶,整个车厢都昏昏沉沉的。绝大多数人都快垮了:脚肿,甚至小腿像皮胎一般胀大;口里生泡,牙向浮起,扁桃腺发炎;有一个还犯了白喉。天气骤变,再加上三天四夜的硬座坐下来,钢筋铁骨的知青头也在偷偷捶腰。

有时候人会被履历搞得缺少快乐。我生平第一次坐火车,就破损了对火车一切优美的遐想。以后便把此行当看成服苦役,这苦涩的体味渗入每一细胞,酿成既定看法。

钱小曼双手攀着我的肩,头扎在我怀里。我敏锐地察觉她的脸在我胸区轻轻厮磨,我一阵发紧,像是打了个惊悸,绝不犹豫地推开她的卷毛头。她虽然是醒着的,拮据得脸上要喷出血来。我以为我再也没法喜欢她了,倒不是恼恨她有什么恶意,这并不存在。可怜的女孩她甚至还没有一点发育的迹象,只管大红大紫的外套很醒目地打着隧道的胸褶,但她脸色苍白,胸和胯部都窄如瘦童。她一定羡慕有秘密的女孩,梦想有朝一日也拥有它。我从心底恻隐她。同时又情不自禁地想到美妹。那是个情感炽烈旷达的女孩,遇上意外的欣喜总要扑上来跟我拨成一团,我在其中体察出那喜悦传导融会。这同等亲呢的接触丝绝不尴尬,要害在我跟美妹是同步生长的,从自身每一点小秘密中熟识了对方的秘密。钱小曼就差异,她那大惊小怪,那探究般的好奇眼光,让我恻隐。带着一点杂质,这个年岁的友谊就完了。我不想交一个小小妞朋侪,生怕重新萌出一颗童心。

"暧,"她温顺地瞧着我,"能讲讲你为什么报名来这儿吗?"

提这个真让我感受到暖意,能有恋爱和前途可追求,就是幸运少女。可是对这个小公主说这些庞大的心绪,她能懂吗?我自以为神秘地笑笑,反问道:"那么你呢?你先讲。"

"原因多呐--你肯定也是。"她看看我的脸,"你脸相很好,我阿娘说到了那里要多跟你往来。她的相术很高明。相出你是颗吉星。阿娘说漂亮的女孩命欠好,好比我,那叫朱颜苦命。阿娘还会打阴阳卦,能卦出阴雨雷暴,万事万物。"

我想这老太真是事业心强,车站急遽一遇就事情了一路。吉星自然是好,但前提建在长相并不漂亮上,就有些扫兴。不外钱小曼突然使我有了兴趣,从一个笼统的娃娃变为个占有神秘角落的女孩,谁人角落的人和事我绝不知晓,所以就更以为神兮兮的。

钱小曼谈了她谁人整天香雾弥漫的家。她阿爷生前是个老虎也能打的壮汉,没病没灾。某日,阿娘突然哭泣不止,让阿爷三日之中守在家中避灾。阿爷不依,阿娘就搬把凳子日日夜夜守在门口。到了第三日黄昏,阿娘熬不住,打了个盹;阿爷迈开腿奔出去,不外奔了两条横马路,迎面让一部疾驶而来的货车撞倒。当夜钟敲十二下时,阿爷断了气。

一小我私家命归黄泉竟因为抗拒阿娘的那一卦,这叫我生出无限遗憾。问钱小曼,除了我,阿娘还给周围哪个看过属相。她嘘了一声,伏在我肩上说:"就是你扑面谁人,她命苦。"

那是个秀丽的女孩,朴质朴素的,很喜欢笑,而且眼光很柔和,不会咄咄逼人地使人尴尬,只是嗓音有点粗,一启齿像个憨厚的小妈咪。我听到别人叫她倪娜,还见到她欠着颀长的身子吹净小茶几上的尘灰;跟我对坐时,她的腿总是往一边斜,从不遇到我。我对她印象好得要命,因为她是个很有内容的女孩,她的魅力让我时时注意她,却不敢主动去靠近。倪娜险些待每小我私家都极友好,我又是那么一般,似乎这个高屋建瓴的女孩还不会轻易察觉别人的盛情,她什么都不缺。

现在,听钱小曼战战兢兢地说阿娘看的凶相,那种呼风唤雨的魔力说到就到。我果真在倪娜的嘴角边觉察两条苦命纹,它们浅得如影子那般时隐时现,但抹杀不了那种难言的凄凉,这同她精致的嘴以及天真绚丽的童花发式格格不入。我算是领教阿娘那双毒兮兮的利眼,可绝不相信她真是苦命人。我问钱小曼有什么法子可破。她说阿娘有一套梵语般难明的话。但她记不住。我怨她记性太坏,说得凶了一点,似乎她已沦为阿娘的帮凶。

火车仍踽踽而行,似乎一个饿汉在风雨缥缈之中。特制的双层车窗早让冻住,不时有尖尖的冷气钻进来。倪娜取出棉大衣盖在膝上,又把下摆部门覆在我跟钱小曼膝上,说:"这么冷,一定是快到了。"

我们将去的林场在鸡形舆图的最北端,险些在鸡冠的顶上。从上海到那儿洋洋洒洒几千里,简直伟大。我没把那儿想得如天堂般美妙,去营生找出路肯定会倍受煎熬。那里一定冰天雪地,像个边塞军营,不再会有时间去松松垮垮想起谁人阿娘的话。现在我可以把她的话想成是信口开河。对于那么善良可亲的女孩,邪恶是无法显灵的。这一点我坚信:善有善报。

我对钱小曼说:"别再提你阿娘,她那是迷信,纯属四旧。"怕她反问我,又变被动为主动地加了一句,这是我刚觉悟到的。

钱小曼很灵巧,这是新发现。她说:"我也觉悟到了。"宣传了迷信、四旧是要招惹贫困的,适才讲算卦竟忘了禁忌。现在我们两个很有政治头脑似的对笑起来,像双双脱了险。这同时也注定我们私下可以深入谈谈,就如让谁人秘密连起来。

钱小曼说她来这里是因为这里的人全都又高又壮,看看都精神。我哑然失笑;小的喜欢大的,矮的憧憬高的,人都奢望获得缺少的另一面。但这小我私家,千里迢迢奔这里为了这个!简直是把高峻的人看成了部署。

她增补道,以上只是其中一点。另外么,有小我私家到她们学校去做陈诉,那小我私家与众差异,先谈林区的艰辛情况,一点不骗人,而且很诙谐。她以为应该随那小我私家过苦日子,想来想去就报了名。

我问那小我私家到底是谁。

"我不晓得他为什么没跟我们一趟车。也是个来招工的老知青。玉人子,很高峻,我才到他领扣那儿。不外是暂时的,女孩能长到二十岁。我还能长整整四年。"

钱小曼突然又喜又悲地捧住脸庞,我想她不巧也已漩入恋爱;人小心大,先前两次哭泣多数也是为他。真是个爱起来就带着使命感的女孩。谁人诙谐的玉人子--我怦然心动:会不会是那浦江饭馆遇上过的人?不行能,他算不上漂亮,也不诙谐;长相平平,腔调油滑,而且一脸老相:不像知青,倒像知青的爸爸。况且,人海茫茫,我想躲一小我私家,就这一小我私家我永不愿见!也许那时我已具备占卜未来的能力,我的心早晚会随处受伤,疤痕累累,可我仍怕,怕谁人男子。

火车终于到站了。我们连人带行李被解放牌卡车载到一个贮木场,那儿新搭起几座帐篷。我们这一拨近二百人,女生三十人占一个帐篷。帐篷军绿色厚帆布面,中间有什么不软不硬的工具衬着。各人人多口杂地猜那到底是什么,有说棉花,有说尼龙。效果一个黑皮肤的女孩用水果刀割开帆布,发现那是毡。谁人黑女孩环视四周,狠狠地说了句:"你们都笨死了。"

帐篷内像个前线指挥所,简陋又低矮;南北两面有几扇窗,很小很低,玻璃又厚,所以光线昏暗。帐篷本是为游牧民族缔造的,因此不会思量南方来的女知青的视力问题。进帐篷时,我已被枕木般的门坎绊了一下,差点扑到烧得泛红的铁皮炉上。谁人炉子何在帐篷中央,中间填的干柴,外壳被烧得像在大炼钢铁,凹凸不平的泥地里拱出热烘烘的土腥气。

知青头伸进头来探一探,又缩回去,在门上叩了两下。他用手点着篷内两长溜半腰高的通铺说:"会排铺吗?要不要指导?"

被一大群女生围在当中,他似乎显出一种按捺不住的快活,生动泼地比划着,"懂吗?头朝炉子的偏向睡,横过来!"接着竟伶俐地跳上铺板在众目睽睽下做了个示范。女生们全哄笑起来。我以为他的不得体不限于一个举动,而是根深蒂固地长在心底,他的四肢只是在受摆弄,不得不出点小丑。

黑皮肤女孩不知从哪找来根粉笔,跪倒在那儿,给知青头躺过的地方留一个白圈。连忙,许多女孩都惊吓地瞧着那地方,似乎那是个肮脏的地方,充满暧昧不清的恐惧。各人慌慌忙忙地解行李,几个行动快的,已在远离白圈的地方铺好了垫被。我的行李外头让郑闯母亲捆贼般地勒进几条麻绳,待到取出棉絮,只剩下两个铺位了。我疑疑惑惑地在紧挨白圈的地方铺好了铺位。

钱小曼最后一个取出铺盖,原因是她不知它装在哪一件行李中。统统拆开后,才抱出条足有八斤重的棉絮。她举着那庞然大物、移到白圈边上。这时黑女孩嘘了一声。钱小曼马上怔在那儿,小脸上显出一副哭相。

这是种人为的处罚,它本不行怕,但因为人心理上的慑懦它才显得凶蛮。许多锐气是被对处罚的恐惧压服的。当初只管我恼恨黑女孩的恶意,可只是深藏心田,仅此而已。我从未像现在那么清楚,我是孤身一个,背后空空的。经由这场小摩擦,我悲痛地感应自己永远不会出类拔萃,只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这以后,又履历了无数次大妨害,每一次我都试图跳开那种悲痛,可它已经成为忠实的追随者。似乎注定无法拯救那已经懦弱的灵魂。

周围有几个女孩窃窃私议,说是听人讲,男子躺过的地方女孩再去睡就不清白了。有一个说,孩子就是这样生养出来的:匹俦住在同一张床上。钱小曼听罢就嚎啕大哭,就如贞洁已失去泰半。我劝她,说那绝不行能。黑女孩迫近我,让我说说清楚。那时各人对两性间的秘密简直一无所知。我意料过接吻也许会导致有身,可把这个字写在手心上让她们看后,各人竟鸦雀无声,只有黑女孩尖声笑起来。我意料,她一定是相识真正的秘密,只是她很兴奋我们的无知,那样她就酿成个高明的统治者。

钱小曼伤心地抹着流不完的泪,一小我私家不行能单独为一件事忧伤,值得伤感的有一大片,只要扇门打开,就会一连不断闯出来。我想她一定也为白马王子迟迟不露面而焦心。有句话叫做"驻足现在,放眼未来"。这也许只适合天才们,我们这些平平经常的女孩--好比钱小曼,如果她能推测两年中的庞大变迁,当初便会充满幸福感地在谁人位置安下铺位的。

预知未来,这对十六岁的女孩未免苛刻。生活的严酷惶遽地笼罩下来,只能一面生存,一面辨认自己和别人。

在一片吵嚷声中,倪娜抱着自己的铺盖走来。我至今记得她那垫被是用粗纱布裹上的;地上全是行李,所以她膛水一般跨着大步,脚提得又高,亮出整个鞋底。她把铺盖放在白圈上。齐刷刷地展开了。

"我们对换了。"她对钱小曼说。

各人望英雄般地看着她把被子叠得有棱有角,压上荷叶边的枕头,又盖上一块鲜艳的尼龙围巾。左右瞧瞧,又在床头那儿拴上布条,挂出一面心形的镜子。于是,就如巧破邪术,倒霉的迹象一扫而光,这个铺就成了全帐篷的色泽点。许多女孩忙着翻箱倒柜,纷纷装点自己的铺位。霎间,昏暗的帐篷变得富有温馨的内室气息。

我叹息着,以为自己被安置好了。不知是因为倪娜紧挨着我,照旧我已在心里接受了这地方。男生那儿轮替有人来借工具,茶缸啦,衣架啦,似乎丢三落四是他们的本职。进来一个,就哇地叫一声,体现见到了奇迹;女生们则合而不露地笑着,带着做女人的自豪。

黑皮肤女孩到外面转了一圈,回来就说:"男生们都讥笑你们,女孩真添枝加叶。在帐篷里弄得花红柳绿好比在没窗的房间里装窗帘。"

说罢她就心满足足地跳上铺位,她的被子弄得像个破蒲包。一踏入社会就遇上这种恶毒的女孩真够扫兴的,她居心不让别人快乐,憧憬奴役别人的心灵。这种克星类的女孩我在半生中陆续见到过若干,她们实在是不幸的。被破损的往往是她们自己的快乐和幸福,甚至于前程;然而她们误入邪路,全然不知心头酿成寸草不长的荒山秃岭。

倪娜说:"我们不理睬他们。"她像对自己说。

我万分喜欢她谁人洒脱的样子,跟这样的女孩交朋侪一定永远不会厌倦,就如守着举世无双的宝库。可是要命的自尊心捆着我的手脚,我只能很是一般化地跟她搭讪:

"谁人黑皮肤的叫什么?"

"她叫吴国斌。"

"她优劣呀。"

倪娜这才抬头仔细看我。我很兴奋她的眼光热忱地掠过我的五官,停留在我的额上,那是我最色泽的部门,丰满、热情,有着真诚和纯洁。我深深为此陶醉,从不愿用留海遮盖它。果真,倪娜笑了笑,伸手将我散落在额角的短发朝边上橹,她手上带着种敬重,很温暖很轻柔。

她说:"种种各样的人都有,既然早晚会遇到,那照旧早点领教的好……我很喜欢你把头发往后梳,这样显得开朗。"

"你也留这发式吧!"我把她的留海撸向双方,刹那间,她的脸就变生疏了。她的额头很窄,瘪瘪的,而且颜色发暗,似乎是个历尽沧桑的人。我赶忙帮她把留海抚平,心里涌出种发紧的酸楚,哽在嗓子那儿。我相信那是她的秘密区域,不仅仅是她长相最粗陋的地方,而且还密匝匝地记着许多履历。我矛盾到极点,既希望她履历丰盛,能不停给予我指点;又以为作为朋侪就该同甘共苦,让她一马当先地吃许多苦,那简直罪过。

她很会意地浅浅笑一笑,扬起脸望一望钱小曼,那小妞儿正用手掌拍着胖得发肿的棉絮,满头满身都被棉花丝弄个银装素裹。

"让她在这里学学干活。"倪娜对我说,"咱们出去转转,要在这儿住一辈子,早点熟悉才好。"

我挽住她的胳膊,突然想落泪。在千里迢迢之外,我终于有了依托和知音。有些人寻找一生也未必能掘客到真正的友谊,而一个平平庸淡的女孩却获得了至宝,那是人生必不行少的支柱之

我们帐篷二百米开外就是一个硕大的贮木场,如同一个露天客栈,木头被锯成种种规格的长度,分门别类地归在一起,堆成一大垛一大垛。走到近处,踩着那满地碎树皮,我总以为它们可怜如落花。倪娜在木头垛上敲敲,顶上便落下些积雪。紧靠木头垛有两条狭窄的铁轨,我们沿着它向前。没走几步,就听后面传来一阵排山倒海般的巨响。转头一看,我们适才站的木头垛,滚下来五六根粗粗的原木。

"倪娜,我们差点一起死掉。"我说。

"你今年十六岁吗?"她看看我,"那你至少应该比我多活两年。我十八岁了,再苦再苦我也没想过死。以后我会把身世告诉你,很长很长的一段。"

天已近黄昏,风越发野起来,带着股田野的腥味,走了半里多路,觉察地上有个压碎的烤土豆,我们异常兴奋,似乎在失路中找到了人迹,闻到了同类的气息。

又默默地赶了一段,我们险些不再奢望遇上一小我私家,似乎只是为了亮一亮相,让四周熟悉我们,以后敞开怀抱来接纳。就在这时,前头泛起一条路,朝甫岔去,不宽,但十分平展,踩上去,路冻得硬嘟嘟的。随着路绕过半座山,前面突然有了衡宇,有少许砖瓦房。大多是木头垒的房。顶都是尖形的,厥后才知那是顺应天时,北方常年积雪,尖顶易于除雪化雪。

炊烟缕缕,不时传来女人叫孩子的长音,望见一个男子挑着水桶急遽而来,穿着毛朝里的皮袄,走到跟前,他用手背抹抹眼睛,满脸困惑地扫了我们一眼。我们四处张望,居然看到一只鸡寒号鸟似的拱着脖子。

我真有些喜出望外,原来这儿也有家庭温暖,与别处相似的生活!就像雨普降平原那样,我将要落根的同样是一片活上。我惊异糊涂到如此田地--只要有人就会组成生活,有生活就有大巨细小的苦恼和快活。地域割不停生活的相似秘密,一切均等,差异的只是习惯。我真正安下心,无比坦荡。对倪娜说:"我很兴奋能四海为家。"

她说;"他们能过惯,我们就也能。"

回返途中,天光一下子就黯淡,幸亏从地面上泛出白亮亮的光斑。我感受头有些沉,双腿有些疲软,倪娜让我倚着她,并用手托住我的后腰:"小女人,你真是个弱不禁风的小女人。"

我们磕磕绊绊地行走在凉风中,皮肤似乎又脆又硬,酿成了薄薄的壳。突然,扑面射来一道电光以及一个逼人的喊声:

"谁?站下!"

电光无礼地在我们脸上扫过,啪一下暗了。那人说道:

"倪娜呀倪娜,都像你那样,我就得上吊!"

"要出人命了!"倪娜咯咯地笑,"现在认错还来得及吗?真是忘掉讲一声了。"

知青头从暗头里闪出,那副镜片有点反光,幽幽的很是叵测。他温存地在前面照明,一边看护道:"小心,这儿有个坎。"倪娜不停地允许着,似乎默认了他对她的亲呢。

知青头滔滔不停,说是林区有三宝:人参、貂皮、飞龙鸟。又许诺说夏天一定打几只让她尝尝鲜。他或许忘掉自己的近视早袒露在众人眼前,大大吹了一通自己的枪法。

"真有趣!"倪娜说。

十个男子中至少有九个喜欢吹自己的见识,知青头居然在这一点上很是合群:"稀奇的事可讲三天三夜。说有小我私家冬夜里在外头赶路,擦擦鼻涕,只听砰一声响,有个什么硬物砸疼脚面,一看,原来是鼻子冻得落下来,你说有没有趣。"

倪娜叫起来,非让他领着去见那人。知青头柔柔地说:"那是寻开心的。不外,这儿冬天是有三大怪:火车没有汽车快,窗户纸贴在外,山上吃水用麻袋。"

倪娜说不信,知青头突然急得说话像打连珠炮,说是这儿冬天河面冰冻九尺,连装甲车都能在河上开着抄近路;当地风又紧又密,窗缝纸贴在内仍会钻风;山上井冻住了,只能用麻袋装回冰块来化水。

远远的望见我们的帐篷,门开了半尺多宽,有人哗地倒出半盆水。知青头连声喊糟糕,说水倒在外旋即就结冰,踩上去就打滑。他像个卫士一般跬步不离倪娜,哈着腰找那打滑处,亮光移来移去,好不忙碌。

"小倪,你慢一点,慢--"他话音未落,突然一个趔趄扑倒在地,电筒飞出去一路滚向前,神枪手的称谓也弃置一边:扑在那儿抓瞎似的随处寻眼镜。倪娜赶忙蹲下去帮他找回眼镜,还伸手拉他,我望见他牢牢地攥着她的手,好半天才松开。

我们两个进了帐篷,我往铺上坐,想着知青头的狼狈相,就解气地说:"真可笑!"

倪娜严肃地说:"我看不出哪点可笑!"然后也闷闷不乐地坐下。至少十分钟才启齿说,"你好点了吗?让我摸摸发烧吗?"

我躲开她的手,那手与知青头握过,我神经兮兮地怕知青头的手气会间接地按在我额上。我小声说:"我望见他拉你的手。"

"他摔倒了,需要我扶一把,"倪娜的酡颜红紫紫的一片,"岂非你没望见吗?"

"可他是个男的,况且你不拉他也能爬起的。我以为他巴不得你对他好。"

"你真让我尴尬。"她双眼厉害地盯得我不自在,"女孩让人瞧不起就因为小心眼存得太多!男的就不应受尊重?不能当哥哥或者弟弟那么看待?!"

她是我头一个遇见的那种心宽宽的女孩,有主见,却没有心计,不会把自己深深地藏起来,而是很清朗地裸露心地,想的比美妹要浪漫十倍!我喜欢她那磊落的口吻。可心里接受不了那一说:太不审慎了,弄得知青头差点要以未婚夫自居,她都听之任之;等人家将她团团围住,那就为时过晚!我把这意思一说,她爽性更占起上风来:

"如果真有人有措施围住我,我就不突围,欢快奋兴投降。"她说,"我不怕,我能掌握自己。"

我担忧横亘在眼前的差异会影响友谊。女孩子间是容易谈崩的,甚至好端端的朋侪变为冤家对头。我不喜欢那种对恨对爱随随便便换来换去的人,我想忠实待人,是那种掏出心的好。纵然她冷淡我,我仍爱她,捧着她,因为要命的好感已经笼罩我,喜欢她和喜欢自己已经难明难分。

十六岁时的一片痴情总想孝敬给什么人。没给郑闯,因为一上车我们的缘分就浅了。我惊讶,我们宛如一对生疏人,只由着那些小秘密牵住,那像红线,细微得若有若无。我盼愿的是个知心朋侪,一个亲同手足的人,似乎并不是情人。我准备去牺牲,用以换取倪娜的真挚情感。我真的愿意去为她受伤受苦。哪怕她再用手摸我的额头都在所不借。

"倪娜,我十分难受。"我说。

谁人漂亮的女孩真腾脱手摸摸我的额。这回我基础没想到活该的知青头,她的手能净化一切杂念。她说;"要命,你在发烧!"

我看清她悦目的眉优雅地往下弯弯着。霎间,她像被气浪推出老远,我想扑出去追赶却坠了下去。只听到她急切的声音:靠着我,靠紧点。可我停不住,似乎一只劳碌的陀螺在疯狂地旋转,

j旋转……

我就此一蹶不振。头昏、吐逆,不思茶饭。贮木场的医生来过两回,扎了一针,扔下点药,末了还摊摊手,说行医至今未见过这等怪病。

隔了一天,我吐得更凶,全是些绿色的胆汁,肚里竟装着这些玩意,真使我羞愧。一帐篷人坐在一块加入集训,我时不时奔出去大吐一通;知青头见这情势,便通知我不必加入集训。这实在是罚我陷进孤苦的泥潭,漫长的白昼,我可做的就是躺在床上,眼睁睁地望那蝙蝠色的篷顶。

不久,我颈脖那儿长出一圈密匝匝的疹子,巨细如绿豆,宛如一长串丰满的珍珠项链。倪娜慌张皇张跑去请医生,我意料她奔的如同苗条的鹿。可我已不信任那医生,他绝医欠好我的病;他之所以不停推出些药是因为想碰上好运气,但好运气与他无缘。

我拒绝与医生相助,但随着我双脚也开始肿胀,妥协就重新泛起。医生在我额上脖子上拔火罐,很残酷地把我的额头烫得发紫,他说是把邪气抽出来;中医以后在我眼里酿成一种巫术。以前我最不屑一顾的职业要数体育西席,以后就酿成中医师。我对接触人体有关职业的私见延续了许多年,直至有了一点泛爱精神才消除。

翌日,我的脸和整个头部全肿胀起来。医生问我感受如何。我在他的瞳仁里见到奄奄一息的自己;这一刻,我才相信谁人病重的女孩就是我本人。邪气攻她心,厄运降她身,它们要为难她、冒犯她。这些都是注定的,像已经已往多年的事又倏地冒了尖,循环过来。我对他说,我熟悉它,我以为他会懂,却见他如影子那般飞速撤后去,吟唱似的说:"没治了。"

贮木场的医生是当地一个大拿,他说没治,自然就不再有医生上门。而我的病情却一天天加重,头肿成个木瓜,言语无味。倪娜早把心形镜子撤得无影无踪。每当她端着搪瓷茶缸去烧乌梅汤,我就撑起身,在帐篷玻璃上照自己的脸。对着我的帐篷窗口是一棵枯树,死去多年,枝桠成精般地岔得开开的。有一段正映照在那块窗玻璃上,与那憔悴的脸组成落泊情形。

倪娜端着乌梅杨进来。她带到此地的吃食一样样都拿出来试过。唯有喝乌梅汤我才不原封不动地吐出来。她鼓着腮吹那热气,神态像个小母亲,十分神圣。纷歧会儿,知青头来了,一个劲说:是万林强要收她!是他做的主!现在贫困来了,他却留在上海迟迟不归。

我猜到他会一脸怨恨,每一个细胞都将我当成废品,因为预推测的,所以不值得恼怒。我的思维格外清晰,谁人新泛起的名字迅速地流传开来,那就是他,他在走迩来。走迩来,挥舞着激情的胳膊,可我无力迎他,**疲劳到极点,似乎死掉了,蛰伏了。

"我跟你谈的事你思量了吗?"倪娜说。

"虽然,虽然,"知青头说,"我去找过邢指导员,他说哪天先来见见人。"

"哪天呢?"

"还没定。他是个忙人,一时抽不开身。小倪,千万别急。东北佬火上房顶了,还得把烟袋拍完呢。等他见了人,会允许的。"

我不知他们背着我商量什么,只知与我有关。我连忙体会出自己与康健人的天差地别。当晚,倪娜神秘地失踪了,各人昏昏沉沉入睡时她才带着一身冷气归来。她绞了一把热水毛巾递我,我擦了脸,就欠起身来看她做事。她把毛巾放在盆里搓着,突然直起身忧郁地瞧着我,似乎要把我印进影象。我发现那水仍是清寡寡的,原来我已病得连污浊也没了,现在,任何正常的性能都令我仰慕,可它们在逃避我,扬弃我。我简直羞于伸脱手来,因为指甲苍白如纸,已无一丝血色。这改变了我十六年来的审雅观:管面庞红扑扑的女孩叫阿乡;将脸色苍白的女孩看作白雪公主。我突然不要那书卷气的病态美,想往当一个村姑,有火烫的血气。

当夜,我做了个苍白的梦。泛起个老翁,貌似舅公但绝不是他,我想那舅公的形象不外是个幌子,除他之外我没关注过其他老翁的脸,所以只得由他的五官显现。他问道:你死在此地如何?我说好。然后就惊醒,悄悄坐起,好长一段时间我都以为已经死去了。

那是个没有月亮的夜,我望着窗外,枯树在冷寂中站立。我想我死后,它仍会那么站立,将一枝的枯影斜射在窗上。我突然想挥舞斧子将它截掉,让它先于我死,先于我倒在那儿,否则太不公正,否则我就死不瞑目。我要用最后的残忍杀掉那棵枯树,就如抹掉一个痕迹;找一个同归于尽的同伴。那之后,再见到听到溺水者掉臂一切抓住某件物品,我都市涌出悲悯。人怕的是两手空空去死,与其说是贪婪,照旧归结于懦弱的天性。人的最大敌人即是孤苦。

"小女人!"倪娜转过脸来,"你想什么?"

"有点冷。"

她那儿窸窣地响起来,一下子钻进我的被子,她的上衣像是柞丝的,总是响着。她用裸着的胳膊拢住我的肩,我紧挨着她结实漂亮的身体,把脸埋在她胸前。她的热量暖烘烘地熏着我。我感受那是一片温柔的云,是没有边际的温泉。在那里,我酿成个婴孩,一个粉嘟嘟的女婴。

"小女人,"她挨着我的耳际,"好好睡,明天就能决议数运。"

倪娜差点领我上了邪路。

一早,倪娜就把我拽起来,并把我全副武装起来。她说运气,我无动于衷。那份玄已失却魅力,它只对圈外人发生诱惑。我顺从她,是由于能讨她喜欢的时机越来越少。我们出了门,她搀着我,顺着铁轨一直向前。

"去指导员家。"她说,"昨晚我去过,基本上已讲妥。你坚持一下呵。"

没走多远,我就虚汗直淌。于倪娜无关的事我都以为索然无味,此时我想着的只是昨晚她走夜路的严寒,希望知青头没再来接应。我怕那甜腻腻的声音会让她坠入陷阱。大意的女孩周围会彷徨一些阴险的男子。

倪娜领我进入一个雄壮的门垛,在周围这是相当考究的,有土财主的威风凛凛。指导员是个大个子,身板挺得精薄;脸松松垮垮,像个瘪口袋。背影像小伙,脸像大爷,让人不知怎么就生出感伤!

"炕上坐。"他就说了三个字,就找了个墙角倚着,蹲得低低的吸烟。

谁人炕有文把长,五六尺宽,像中学里的小戏台。坐上去,居然是温热的。炕头那儿坐着个黑擦擦的女人,奶奶容貌,满脸是辛酸的皱纹,却敞着怀奶孩子。

"是个小子!"她把孩子的腿扒开让我们过目,"生了四个丫头,才得这小子。隔几天就满月了。"

说话间,外面涌入四个小丫,拖鼻涕,小狼般地看着我们。指导员招招手,她们就全蹿出去。他说:"隔几天她出了月子,我就去区里场里说说。她病得挺邪,"他用下颏点点我,体现已转过话锋,"不外,得让她落个白纸黑字,要不显出咱这块不仁义,将个病包子打发走,落个口实。"

我感受钻进个圈套,指导员跟倪娜已组成起同盟,要不是他用了一番农民的精明算计,倪娜也许会一直瞒我大红宫印盖下来。我拼命喊:"我绝不写申请,别企图退我回去。"

倪娜仓惶地说:"退回去你就能留在上海。"

"要走我也不能这么走!"我说,"你想到我的心情吗?做一个走转头路的废人我情愿死。"

"我讨厌你说死!"她对着我咬牙切齿。

"我恨你那么逼我!"我鸠拙地转了个身,用整个脊背对住她,样子很凶恶。

我们说的上海话,然而指导员全都意会,就如我们鉴赏哑剧小品,因为人的喜怒不分地域全球通用。他兴奋地说:"不走也中,咱这块养人。嘿,那地有灵气!"

他比划着,如女人在炫耀外家的富庶。他说当年日本鬼子有心闯这儿来掠夺木料,可天突然奇寒,大雪没人头顶,日本孬种吓得屁滚尿流。说话间,他带着对当地的爱以及对外来者的抵触。他甚至口口声声称这块儿养得起更多的知青娃,似乎我们都成了靠他抚育的小丫。

厥后我才得知他原是从山东盲流过来的,这块肥沃的土地是他的恩主,因为爱得深,他才巴不得永久占有它。对于厥后者,他深藏内情,跻身于当地人之列。他是农民,他的子孙万代都靠这片土地,那或许是他经心起劲的动力。因此,我从不相信他会接待我们,任何托词不外都是些言不由衷的例行公事。

有关外来人的看法在谁人早晨就根深蒂固地存在了。不想走,是因为不能一无所获地走。那时我太年轻,满脑子功利思想,殊不知任何所获都市陪同着所失。

默默地跟倪娜走回程路,她仍搀我。我穿得像个桶,而她身材高挑,使我自惭形秽。或许是这种自卑提醒我克服天性的狂妄,纵观下来,我能与之常相识不相疑的女友个个如花似玉,美不胜收。我很兴奋自己凭着智慧和忠诚蒙住了她们考究外貌的眼睛。

风凄凉地吹。我对倪娜说起那株枯树,而且扬善避恶,只说怕那树。倪娜说请个男生资助砍一下。她确实已成了个一呼百应的人。我安下心,似乎宿愿已了清。

当天下午,倪娜真约了两个男生来砍树。其中一个英俊少年,天然卷毛发,他先爬上去砍那庞大的枯桠。然而就在枝桠落地的刹那间,他欣喜地叫道:"它还在世!"他们几个举起那大桠,说截断处木质是青白色,尚有树浆渗出。看来它真在世,它有生命我就奈它不得。那棵活树因为我成了独臂将军,在它眼里,我是个活该的魔王。

我的病情继续加剧,病魔能使人变得多愁善感:别人敲着铝盒去食堂,我会像聆听哀乐一般郁郁寡欢。钱小曼带着哭相看我,我便想到未来瞻仰遗容她会悲痛欲狂。郑间来过频频,垂着手呆站,不停地伸出舌头舔嘴唇,我痛惜他小女人般的腼腆,是我攻击了他,让他空欢喜一场。我极想说些致歉的话,留在那小我私家伤痕累累的心底。可每逢我欠起身来,他就如惊弓之鸟,报出个离去的捏词,让人不忍不允。

我预感应死亡紧跟在生命之后,可我以为死是个郑重其事的杀手,它总会在下手前给点体现。我想往的死实在也带着生的色泽,就如谁人诡秘的旧梦循环往来,生与死组成了浑圆,时空间连成了古朴的线。我不相信谁人我会死,会真正死得没了灵魂。我只相信除我以外的人会先后长眠,他们难以永生不老。

一个阴惨惨的下午,我孤苦地安睡在黑擦擦的帐篷内,似乎置身于乌青色恶云之下。天旋地转的头晕早已已往,我分不清是昏睡照旧半昏厥。我见到舅公,这回他没与我讨论生死,而是紧闭宽阔的嘴。他向我伸脱手,脸色格外肃穆。我以为周身轻得像插遍羽毛,我微笑着想伸过手去……

"你要什么?"

我感受有人摇撼我肩,指甲如尖犁嵌入。我感受浑浑噩噩的地乎线突然闪耀一线鱼肚白,接着天和地被拉开,那可爱可亲的空缺在扩展,我自己的气息充盈地占满四周。

"可怜见的,她怕是不中用了。"

"黑良心的,你怎么提走她的大头鞋?"

"她用不上了。留着也白瞎。"

"缺德玩意!"

两个女人吵成一团,老母猪般地喘着粗气。我认得那两个蠢娘们。自从我们搬进帐篷,她们险些天天来拾荒,麻绳呵、空罐头瓶什么的全要,装在大口袋里叮叮当当地掮走。

我实在能一跃而起,吓她们半死,但那种兴致死掉了,难以生还。直到倪娜回来,佝起腰四处找那鞋,我才把经由说了一遍。

她走出去,在一个树墩上坐了许久,头低垂在膝盖上。等钱小曼把她劝回来,她险些已经冻僵。从谁人黄昏起,倪娜就患了咽喉炎,嗓音永远带着沙哑。

母亲总像个神灵出没于我生掷中每一个重大关口。当天晚上我收到她寄自医院的信,除了一长串提问她还带来个坏消息:舅公在我脱离上海的第二夜死去,说不是凶死,是安平悄悄地死。我没歇斯底里大发作,而是异常镇定地接受了发生的一切。

我琢磨着回信,似乎这是一场默写,只需要影象冒出若干字眼--妈妈:我平安到达,一切均好,请勿念。很忙,详情以后告之。

这个以后是彻底断裂掉了。除非我死后她收到一封精练通顺的诀别信,否则她是不会知晓这一段的崎岖。有了第一次,也就注定有了永久的回避。

死这看法一直像枷锁。从小我听到死人就忍不住恶心;死人的遗物也如害虫般地令人毛骨悚然。对于活人,死亡永远是个缺陷,一个深深的魔窟。然而待它走近,掠过我们帐篷急遽来临,我以为它如个慈祥的老人,带着神秘的古老岁月的不行知。许多亲人祖先已随之而去,余下的亲人将相继搜集那里。我想我终于能在生前对死亡有了公正和超脱的认识。不外是时间上的落差,不值得恐惧。

我写诀别信,那是为了亲人们的需要。他们也许会把这几尺宽的纸条留到发黄发脆。伤心已被挤走。我甚至让倪娜扶我坐起,她把牛皮箱搬上她的铺位,谁人神符般的锁对着我,我经心擦拭它。倪娜定定地盯牢我。

"你找什么?"她说,"我帮你找。"

我的脸肿得很凶,一按就是一个坑,眼光不知怎的总有些涣散,所以我怕别人直视我,怕光线;哪怕是亲密的倪娜,我都不敢看,躲避她的脸,她的影子。我扶着箱子沿口,噢到逃窜出来的烟杂店才有的咸涩气息,用手翻搅着内里的衣物。我本想重新整理,换一种摆法,否则母亲见到原封不动的箱子会悲痛欲绝的。但我已无力做这些,我已至少有三天未进水米,人虚弱到极点,我只能搅拌它们,破损原有的秩序。突然,我的手触到一包沉甸甸的工具,那手感居然引起一阵心悸。

那是一包土壤,一见它,我就想起我家门外谁人栗色的园子。倪娜突然激情地夺过那包栗色的土,说这也许能救人。

不知倪娜又施行什么邪术,总之她给我灌了许多栗色的汤;前些天我是喝口水也得吐一阵,但这仙汤入肚后,居然镇吐。事后我多次追问此事,她都蕴藉地一笑,说只是用了偏方。我总以为不仅仅如此,她不愿深谈的部门我也了如指掌。它值得我们揣在各自最高深莫测的地方。

我就此一日日强壮开来,手指温暖,皮肤泛出血色,那样悦目的亮晶晶我从前没见过。兴高采烈地收获那些变化。似乎不是为最基础的生命,而是为它展现的绝伦美妙。

我在一次散步中遇上贮木场的大拿医生。

"许多几何了吧?"他说,"那不外是水土有点不平,治谁人,种种偏方都多得是。"

"您真忘了当初的诊断?"我想当初他把病人舍弃掉了,总不应那么忘记。

他长着豹头环眼,活像个揭竿而起的草泽英雄,但这只限于外表。十六岁的直率埋下了一个祸根。半年或一年,谁人根就爆出另一岔新芽。可其时,医生笑了笑,是那种疲倦的笑,然后打了个响亮的哈哈就走开了。以后,只要他遇上我,都市异常亲热地咧一咧大嘴,客套地外交几句。我以为我的结实存在便证实了他的失策,老那么惊心动魄地在他眼前晃过,让其一趟趟记起过失,简直是一种罪过。以后我制止同这小我私家照面,想让他忘掉我。可是忘掉我这样的女孩竟然很难题--这令人啼笑皆非。

对医生讲了那番话之后,我便急遽回帐篷。在我心目中,对医生的忿怨已经了却,那时我还没学会把人恨得置于死地,恨是很费心的,我想轻装走在人生路上。

我哼着歌走,帐篷门口位立个男子,他使我目瞪口呆,刹间就成了哑鸟。

"我犯了个大错误。"他说,"不应让你来这儿,你这样的女孩……"他居高临下地瞧我,神气像发现一个落难公主。

他清瘦了一点,没戴皮帽子,头发长长地笼罩着,比原先文气许多;但这小我私家我是不会忘掉的,就如不会忘掉自己。我只以为满身软软的,我原来是条自由的鱼,一旦游到他那条河中,就忘了原先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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