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卌二章（1/2）

正月里有一场小风雪，但艾达古年迈说：“打这以后就是春天了。”

丁洛泉找了河滨一处干草地坐下，望着远处冰芒闪耀、巍峨高洁的雪峰入迷。

刚来的时候，有蓝天雪地，毡帐牛羊，河面云朵般皎洁的浮冰，飞马击鞠玩兴正浓的一群孩子，一切都比想象中的更漂亮，可是，真正想见到的，并不在这里。

如今已到早春二月，融雪时节方过，小草便如饥似渴地冒出些嫩尖来。河水就和天空一样湛蓝明澈，让人心醉得窒息，实在不能想象上游曾发生过一场惨烈的战役。

他以为自己已等得足够久了，已开始重复琢磨：“我是否该去其他地方找找？”

可是，除了这里又还能有什么线索？

崔捷离京数日后才听她家仆说“老爷已去河州了”，可恨买不起马，只能徒步或偶然求人载一程，自然便远远落在雄师之后。星夜兼程地赶到河州，期待他的却是“学士堕河”的噩耗。

不宁愿宁愿地顺着冥水一路寻来，果真找到了“艾达古年迈”的牧场。可是艾达古并不知道她可能罹难，只知道改装、科举、出仕，最后的消息即是辞了官。谁人拄着手杖，面相粗豪，笑容爽朗的契丹族男子还以为她已寻到了亲人，有人痛爱着、照顾着。

丁洛泉自是失望，却不觉自得外，越是明确地说出这么一个地方，越可能是盘算主意再也不回来了。她那种神情态度，真似乎要和已往任何人事都切断联系似的。

突然忆起良久以前的某段日子，心里不禁一阵。自己当年留下的孤绝背影，是否也曾如此深深地挫伤他人？

端阳节那天，他隐在人海中，望见崔捷欣喜地拦住一小我私家叫“丁年迈”，他一眼便认出了那是谁，易容术虽糟，究竟也是自己真传，而且，眼睛是最难掩饰的，怎会看不出来？

他自信地没有躲开，天子四面扫视、急急搜寻的容貌害他想笑：“崇谊，这就是师父和徒弟的差异啊。”

可是，他也只能如此悄无声息地站在远处。脸上那层伪装没有绷紧的感受，原来自己并没有笑出来。

丁洛泉向后卧倒，双手枕在头下。闭上眼，仍能感受苍穹在上，暖阳普照。小草绵软，让人想起紫桂宫那片茵茵草地。那时他正渡过无忧无虑的十岁，封号为晋王。

“你怎么躺在这里？受寒了怎好？”这是母亲温柔的声音。

他舒服而夸张地伸展了一下双臂，望着她惬意地笑笑。

她也不再催他起来，只是问：“听说你今天一页医书都没抄就偷跑出去了？”

他急遽申辩：“是嘉川请我去他家玩，你不是叫我和他交朋侪吗？”怕母亲再训话，他又口若悬河地赞起萧府的湖、萧府的石头、萧府的茶、萧府的藏书楼来。

说到一半，他突然坐了起来，双手兴高采烈地比划道：“嘉川有个四岁的弟弟，这么高，身子这么圆，眼睛这么大，长得似乎瓷娃娃一样，特爱粘着嘉川，我们走哪儿他也跟哪儿。嘉川气得快要抓狂。可是他弟弟一摔跤，一哭，他就急得什么似的，笑得我呀！”

母亲笑容反而徐徐隐去。他以为自己说错了话，连忙停下。她沉思了片晌，说：“诚儿，你也一样有个四岁的弟弟的……你可想去看看他？”

他愣了一会儿才醒起，几年前，父皇稍微推迟了来洛阳的时间，因为有位贵妃生了皇子。可是，他对他的印象还停留在小婴儿，未曾想已经四岁了。

“他会随着父皇来洛阳吗？”他长得什么容貌？会有一点点像我吗？也会像嘉川的弟弟一样活蹦乱跳爱撒娇吗？

母亲怎会看不出他眼中潜藏在许多迟疑中的一丝期盼？她脸上闪过一些辨不清的心情，像是凄然，像是歉疚：“他自然不能过来，可是你可以去长安看他。”

“我不去长安，我和娘在一起！我为什么要去看他呢！”他忿忿地高声说。

母亲坐近他身边，搭着他的肩膀说：“你想，除了我和你父皇，他就是这世上和你血缘最亲近的人了。”

他嗫嚅着说：“娘不去，我也不去。我一点也不喜欢小孩子！”

母亲委曲一笑，拍拍他的头道：“小孩子的话是作不得数的。”

他不满地躲开，想站起来，母亲却一把揪住他：“你还要去那里？今天的医书抄完了，还要请凌太医、徐太医教你呢。”

他马上泄气：“娘还真想把我造就成医术名家？”

母亲轻叹了一口吻：“诚儿，人学得一样手艺在身，总是好的，日后你便会明确的……”

丁洛泉睁开双眼，天上不知何时飘来几朵浮云，难怪别人爱用白云苍狗来形容世事的幻化无常。母亲说得没错，小孩子的话是作不得数的，他不光和弟弟晤面了，最后，还忍不住手痒教了他易容术，惋惜，时间不够，没能好好教。

而他厥后也明确了母亲要他学医的苦心。

他在心里默念：“小崔，原来我们每小我私家都市有无法切断的人与事。委曲切断，只会让自己惆怅，让他人伤心。就好比艾达古年迈，你那样骗他，可知道他有多担忧失望么？”

惋惜，艾达古终是不太相信他，不愿说出她的身世泉源，也难怪，自己确实一件信物都没有。

艾达古肯定有自己的线索，曾出去寻过，但也失望而归。

他真不想认可，他已经越来越畏惧发现最后的效果……

千里之外的长安城比去年更早迎来了春天，然而街谈巷议青睐的却是去年的春天。科举三年一期，新科进士带来的华光溢彩、风骚倜傥，今年可是再见不到了。

大明宫内一片寂静，似乎东风还没有吹到这里。

玉澜堂，内侍长长的一声报：“太后驾到——”

原本端坐期待的渤海郡公郑肃连忙整理衣裳，东向而拜。不久，一名女婢扶着太后闲步走了进来。

太后声音略带沙哑：“郑卿快快请起。”

郑肃起身，望见太后神色憔悴，疲意甚重，不禁一惊，连忙问：“太后，陛下……可醒来了么？”

太后眼圈有些红：“已醒了，热度也退了。只是总这样好几天，病几天，实在……”

郑肃心有同感，此时却也只能道些慰藉勉励的话。

过了一阵，太后稍微恢复常态，说：“郑卿，哀家也不多讲空话，请你来，是想问问，你以前说那崔学士击鞠的手法战略让你以为熟悉，那是为什么？”

郑肃有点受惊，太后说：“你是元老之臣，崇谊很信赖你，哀家也不怕直说了。这崔学士实在是位女子，你或者早已看出来了？”

郑肃跪伏在地，答道：“太后，此事……请恕老臣迟禀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