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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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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刚过,顾昕那套两室一厅晾得差不多了。择个吉日,搬进去。白云公寓到万紫园,隔一条马路,高畅从厂里叫了几个小兄弟,加上老黄,再借辆卡车。全家出动帮忙,一上午便搞定。细致整理总还要个好几天。平常不觉得,一到搬家才发现东西实在太多,犄角旮旯里都是过日子的碎屑,扫了一层又一层,没个尽头。偏偏又舍不得扔,打包和整理都在万分艰难的取舍中进行。卡车上最后搬下的是一只痰盂罐,苏望娣宝贝似的捧在手里,像拿个奖杯。说是当初父母给的嫁妆。龙凤呈祥的大红花样,色彩分明,倒也不显旧,只是突兀。几个打工的外地小兄弟见了,都朝高畅笑,“高师傅,蛮有意思的。”高畅解释:“纪念品懂吧,意义不一样的。”老黄道:“放、放在以前,这都是好、好、好——”半天出不来,高畅接口:“——好东西!”老黄使劲点头:“对、对!”

顾士莲破天荒没有嘲笑嫂嫂,说:“我上次搬家,连粮票都翻了一堆出来,全国粮票、上海粮票,还有肉票。”苏见娣一听,心疼得跺脚,“要死要死,吃不消你,放在当年都是口粮啊,又不是现在。作孽。”顾士莲道:“当古董留着,一样是铜钿。”苏望娣感慨:“你说给现在那几个小的,他们只当神话故事听。”

午饭设在附近的本帮菜馆,庆贺乔迁之喜。小咏霖被葛玥抱在手里,长得硬质许多,眉眼间像爸爸更多些。苏望娣看孙子,越看越欢喜,挑了一块鱼肉,细心把鱼刺剔了,放进小嘴里。小家伙舌头一卷,一口吞下去,咂巴几下,吃得很香甜。“你小时候,喜欢吃五香豆,我拿嘴嚼碎了,吐出来往你嘴边一送,‘张嘴!’你舌头一卷,立刻就吃进去了。”苏望娣对顾昕道,“吃相跟你儿子一模一样。”顾昕摇头:“细菌过来过去。”苏望娣嘿的一声,“那个时候不管这些,有得吃就不错了。别看你现在头皮乔(沪语,指做人拽),小时候也就是一摊肉,让你怎样就怎样。你以为你生下来就会自己吃饭洗澡上马桶?”顾昕笑笑,拿筷子夹菜。冯茜茜坐在边上,低头啃一根鸭翅。新上的鸡汤。顾昕先给葛玥盛了一碗,又拿了冯茜茜的碗,“吃点汤——”冯茜茜道:“阿哥,我自己来。”他不停,盛了满满一碗,“坐得近,总归要照顾好的。”冯茜茜道:“阿哥,只要汤,里面东西不要。”他又把那些鸡肉冬菇拣出去,只留汤水,递过去。冯茜茜接过,“谢谢阿哥。”

顾清俞买了蛋糕,点上蜡烛,“大伯父许个愿吧。”顾士海哑然失笑,“又不是过生日,许什么愿——”死活不肯,让苏望娣来。苏望娣也不客气,抱着小毛头坐在腿上,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嘴里念念有词:“保佑我们宝宝健健康康,家里太太平平——”顾昕道:“妈,不好说出来的,自己知道就可以了。”苏望娣道:“许愿又不是放屁,暗戳戳见不得人。”顾昕不作声,帮着切蛋糕。口袋里手机振动了一下,拿起来,见是冯茜茜发来的信息:“你妈有了孙子,就不喜欢儿子了。”他不动声色,正要把手机放好,又收到一条——“阿哥,我那块奶油少一点。”

宝宝到了认生的月份,除了极亲近的人,谁抱了都要哭几声。说来也怪,顾昕平常不太带孩子,宝宝却不怕他,一双黑如点漆的眼睛在他脸上转来转去,由他抱着,不哭不闹。葛玥感叹“血浓于水,打断骨头连着筋,一家人总归是一家人”,这话有些严重,不善言辞的人想说些道理,就容易豁边。宝宝伏在顾昕肩头,暖暖软软的小身子。葛玥说下去:“我妈让我们再要个孩子。”顾昕怔了怔,“宝宝都没满周岁呢。”她道:“也不是说生就生,前后总要个一年多。差两岁,正好。”顾昕迟疑了一下,“——再说吧。”葛玥瞥见他的神情,便也不再提。其实那话也只是一说,元气都没恢复呢,哪有心情生二胎。也不是她妈妈说的,是她自己编的,就看他怎么回答。前几日,她拐弯抹角问他张曼丽的近况,两三下便被他岔开话题。愈是这样,便愈是不踏实。这次拿话试探,猜他也是察觉的。他比她要聪明得多。做人累,这话以前听人说过无数次,木笃笃没啥感觉,现在才真切体会到。父母隔三岔五便问她这边的情况,小毛头好不好,你好不好,家里好不好。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她有时候也挺迷茫。她不是一个擅长归纳总结的人,过日子该怎么样,男人该怎么样,她心里完全没数。放在外头人眼里,有吃有穿,丈夫是公务员,公公婆婆非但不用服侍,还反受他们的照顾。该是不错了。葛玥倒不像父亲那样心比天高,只求个稳当便好。放在以前,葛局长的千金求“稳当”,这是境界,要让人跷大拇指的。现在,便完全是无奈了——除了“稳当”,你还想求什么。葛玥再木讷,这层意思还是懂的。形势比人强。看顾昕的态度便知道。以前也是淡淡的,但那是清淡,吃口淡,不像现在,真正是从里面“淡”出来,淡得让人心冷。他从不与她起争执,她说的话,他不支持也不反对,只当没这个人似的。连敷衍的过程也省了。他把她当傻子。倘或她真是傻子倒也罢了,偏偏又没傻到家。便更难受。傻姑娘现在也会偷偷摸摸观察丈夫了,留意他打电话和刷微信时的神情。但凭她的道行,又能看出什么。

她知道顾清俞也认识张曼丽,吃饭时借着敬酒,坐到顾清俞身边,压低声音:“阿姐——”明白这个大姑子是最精细的,遮遮掩掩也没用,索性直说,“阿姐,我总觉得,顾昕跟那个张曼丽还没断。”顾清俞一怔,有些措手不及,下意识朝顾昕看了一眼,“——怎么会呢,你不要多心。”葛玥说:“我没有多心。阿姐要是知道,就告诉我。我听过算过,又不会跟他离婚。”老实人说话,自有一番笨拙的力量。顾清俞更是局促,做贼似的声气:“人都出国了,他就算想也没用啊。”葛玥神情愈发黯淡下来,“阿姐的意思是,他们俩虽然人不在一起,但心里还是有那意思的。亏得他是公务员,出国受限制,否则也跟出去了。”顾清俞吃瘪,跟一根筋的人讲话,不能点到为止,非要说清楚才行。干咳一声,换个坐姿,“结婚了,就算是天仙,也都死心了。何况张曼丽也没到那个地步,性格也忒招摇,谈谈恋爱可以,时间一长就没劲了。顾昕的性格你也不是不知道,从小到大一路学生干部,讲话比我爸还正经。他是一门心思要走仕途的,你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在外面胡闹。”说着,在葛玥肩头拍了拍,“所以啊,你就放一百二十个心。不要胡思乱想。”

饭桌上居然又聊到顾清俞的婚事。话题是苏望娣带起来的,问顾清俞:“要不要帮你介绍一个?”顾清俞心里有数,之前单身多年,家里人从未露过这种意思,现在大咧咧地提出来,自是因为她离了婚。在上了年纪的人眼里看来,给离婚女人做媒,就像丢块肉骨头给小狗,三分示好七分逗趣,再随意不过的。“条件肯定比不上你,”苏望娣说下去,“不过也不太差,年纪也比你大不了几岁,没有小孩。”顾清俞只是笑笑。苏望娣竟又想起老黄,“我看老黄也不错,蛮老实,又没结过婚,住得也近——小高你说是吧?”看向高畅。高畅吃不消:“阿嫂,老黄只比我小半岁。差太远了好吧?”苏望娣道:“清俞也不小了呀,男人大一点,知道疼老婆。”顾士莲说她:“你不要乱点鸳鸯谱,瞎三话四。”苏望娣道:“怎么是瞎三话四呢,女人不比男人,离过婚总归——”说到一半被高畅打断,拿了她的碗去舀甜汤,“阿嫂你吃点酒酿圆子。”苏望娣兀自不停,问顾清俞:“你喜欢什么类型的,大伯母帮你留心。”顾清俞不理,径直说了要去新加坡的事,“——我准备找个当地的男朋友。”

顾士莲朝二哥看,吐舌头:“女儿白养。”顾士宏道:“好儿女志在四方。”顾清俞道:“两三年就回来了。再说也近,飞机五个多小时,去杭州都要三小时呢。”顾士莲问她:“这次又是先斩后奏?”顾清俞叫屈:“我跟爸爸商量过的。”顾士宏纠正:“不是‘商量’,是‘知会’。‘商量’是双方的,‘知会’是单方面的。用词要准确。”高畅拿酒,给顾士宏杯子加上,“阿哥,有出息的孩子才有这种烦恼。清俞是去新加坡又不是去非洲,派出去当一方诸侯,好事情。”顾士宏拿起酒杯,与妹夫一碰,又跟旁边的大哥碰杯,叹道:“儿孙自有儿孙福。既然管不了,就不去管。我们几个老的自己喝酒。”又问高畅,“朵朵那边好吗?”高畅提到女儿,神情顿时飞扬起来,给大家看手机里的照片,朵朵在古堡似的公寓前与一众室友合影,许是阳光太强,眼睛眯缝着,像翻白眼。还有一张吃牛排,一手拿叉,一手对着镜头做胜利手势,嘴角全是酱汁。“每天都跟她妈妈通视频,开口闭口就是‘想死你了’,我这个爸爸是假的。”顾士莲斜眼过去,“谁不知道女儿跟你最亲,从小到大一句重话都不说,恶人我做。我是晚娘,你是亲爸。”

手机振动了一下。顾清俞瞥去,是“施源”。屏保下,微信内容只闪了两秒,便隐去。头几个字是“那天我不是——”,她没动,愈发拿了一条小黄鱼,用手撕着吃——那日吃的也是鱼。Sindy电话里约她吃饭,“都升做海外主管了,替你庆祝一下。”她诧异这事竟传得这么快。推不过,便去了。陆家嘴一家吃河豚料理的店。很精致。Sindy为的其实是公事,却不直说,夹在一堆寒暄里,里三层外三层,猜她应该也明白。原料公司与进出口公司,上下游关系,这圈子说到底还是人情网,谁都不能得罪,谁也不能相信,亦敌亦友,变得也快。早些年顾清俞在Sindy底下做事,见过她的手段,刚柔并济,用的是巧劲。Sindy教了她许多。相比之下,顾清俞还是忒直来直去了些,魄力倒有些像男人。Sindy升职前,谁也没想到最终她会上位。原先那个华东区主管,早拣定了接班人,比她年轻几岁,剑桥的MBA,硬件软件都更胜一筹。关于上位的过程,有好几个版本,俱是隐秘而惊心动魄。以顾清俞对Sindy的了解,更偏向于最温和的那版:Sindy与大老板夫妇在同一家高尔夫俱乐部打球,球场上建立的友谊,家常而不着痕迹,话也容易说得妥帖,水到渠成。至于那些写告密信、施美人计拖对方下水之类,顾清俞并不相信。Sindy早过了用那种伎俩的段位。球卡还是顾清俞替她张罗的,那样的顶级俱乐部,以Sindy的薪水也是勉强,顾清俞托了朋友的朋友,插队打了折。还是两年前的事。未雨绸缪,早作打算,这才是Sindy的风格。说是师徒,平常也多是微信联系,见面只是偶尔,顾清俞每隔几年便升一级,唯独这次她主动约饭。自是觉得这小徒儿已到了那个份上,值得郑重邀约,聊些要紧的话。

那晚Sindy到了最后,说起她新交的男朋友:“他也在附近,介绍你们认识——”说着便拨手机。顾清俞心里咯噔一下,慌得差点把水杯倒翻,要推辞已是不及。只几分钟,那人便到了——与Sindy年龄相仿的一个壮硕男人,名片递上,也是圈内同行。顾清俞惊魂未定,话反倒比平常多些,巧也是巧,那男人也有意买世纪尊邸的房子,向顾清俞请教“好不好”,顾清俞回答“装修和物业都不错,就是房型偏大,不符合中国人的习惯,180平方米两室一厅,老人来了都没地方住”,那男人哦的一声,朝Sindy眨眼,“那我们就买三房——”顾清俞道:“别墅也有,独栋叠加都有,就是第一批全卖完了,现在再买就是二手房,税缴得多。”男人笑笑,“这倒问题不大。”顾清俞暗暗揣测这男人的身家,名片上级别比Sindy稍低些,但也算匹配。衣着偏老派,休息天也是正装西服,中规中矩看不出端倪。“几时吃你喜酒?”她问Sindy。Sindy笑而不答,反问:“你呢?先吃你的喜酒,再吃我的不急。”结束时,男人说要送顾清俞回家,一个浦东一个长宁,顾清俞婉拒了:“我叫出租吧,反正也近。”Sindy打电话给助理:“你开到商场门口——”对顾清俞笑,“你坐我的车回去。难得把你叫出来,怎么好让你自己一个人走。”Sindy与男友直接坐电梯去停车场,顾清俞到一楼,出了大门,见Sindy那辆黑色奔驰打着双跳灯,上前,开车门那瞬,瞥见驾驶座上是施源。她一怔,下意识地,竟想要夺路而逃,手发颤,脚也软了。听他道“这里有电子警察,不好停车的”,怔了几秒,只得坐进去。

小黄鱼煎得刚刚好,外脆里酥。顾清俞又拿了一条,撕着吃。比那日的河豚更入口些。食物是个好话题。那晚便是这么聊起来——施源问她“吃河豚不怕吗”,她道“又不是野生的,早就不是以前的品种了”,又问他“你怎么当Sindy的助理了”?这种情形下,问这话也是再自然不过。他停了停,“世界真小。”她点头,“就是。”

那晚后来Sindy打电话给她,问她是否平安到家。她直言,“你这个助理,我以前就认识,老邻居,好久没碰头了。”Sindy道:“那天年会上的司仪就是他呀,你没看见?”顾清俞一怔,竟忘了这茬,愈发做出惊讶的神情,“真的吗,我没注意啊——”Sindy问她:“他帅还是Leon帅?”Leon便是刚才的男人。顾清俞笑了笑,放慢语速,故意让电话那头听出暧昧的意味:“师傅,我懂了。”Sindy嘿的一声,“你懂什么,别想歪了,他帮过我一个忙,我推荐他进公司。这人挺能干。”顾清俞那瞬想起施源的回答——“卢总很关照我。大公司,发展机会也多。”他居然主动说要买房的事,“我爸妈那边的房子要拆迁了,等拆迁款拿到,就买。”顾清俞问他:“在哪个区?”他道:“还没想好。远一点也没事,只要交通方便。”她哦了一声,“蛮好。”他笑了笑,“被你表扬,挺不好意思的。”她问:“为什么?”他道:“就像一个大学生夸幼儿园小朋友,你这篇作文写得不错。”她没笑,朝他看,“幼儿园小朋友不写作文的,小学三年级才有作文。”

那晚快到家时,他邀她去附近的茶室,“就这么走了,感觉真像车夫了。”他自嘲,又加上一句,“——再帮你醒个酒。”她道:“小看我,才两杯清酒。”心里竟有些甜。到茶室点了一壶菊普。他为她倒上茶。她看着他修长的手指,没忍住,“有新女朋友了?”他愣了一下,“嗯?”她胡诌:“身上有香水味。”他竟也真的举起袖管闻了闻,“没有啊,再说我女朋友不涂香水。”她看出他在开玩笑。这样的情形下见面,气氛倒是不坏。真有些老朋友的意思了。“你呢,最近好不好?”他问她。她道:“下个月去新加坡。”他一怔,“出差吗?”她摇头:“工作调动。起码两年。”

那晚他去了她家。或许是那句“起码两年”,让气氛变得不同,平添了些离愁别绪,还有软化剂。给了人借口,后面再怎样,也似是顺理成章。Sindy打电话来时,他站在阳台上抽烟,披着她的粉色睡衣,画风清奇。她嘴角带笑,听Sindy在电话那头道:“耶鲁的高才生,长相不错,家世又好,小顾你怎么不早点把他拿下?”她一怔,Sindy说下去,“到底是大家子出身,气质不一样。你这邻居,很不简单——”隔着一道阳台门,顾清俞瞥见施源身体微佝,一手执烟,一手扶着栏杆,眺望远方。淡青色的烟雾,轻薄又缠绵,将他的脸微微裹住,遮了倦意,五官更深邃了,轮廓也分明。他抽烟时的神情有些严肃,似在想心事,一侧头,与她目光相对,笑了笑。她也笑了一下,听电话里Sindy说得愈发暧昧:“Kendy也很喜欢他,他球打得也不错,你说,这算不算男女通吃——”Sindy应该是有些喝醉了,话说得稍稍过头。Kendy便是Sindy公司的大老板,顾清俞见过一次,五十多岁便白了头发,眉眼却清癯,举止温文,说话轻柔。偏女性化。“你这个邻居啊——我问他要什么奖励,他胃口比我想象的还要大,给自己开了个很高的年薪。”Sindy说到这里,顾清俞忽然冒出一个大胆的猜想。刚才吃饭时,说一半留一半的,生意场上,便是师徒好朋友,也不好一股脑掏个干净,各人底牌还不知道呢。后面这一半,或许便是交给了施源。由他来搞定。Sindy自是不知道她与施源的关系,但“长相好、不简单、男女通吃”这些,该是足够了。替老板做事,何况还有那么高的年薪。再说男人也不吃亏。“几时教我打高尔夫?”挂掉电话,顾清俞对着开门进来的他笑。反比刚才在床上更妩媚。他动作稍有些停滞,“你说几时就几时。”她又摇头叹道:“耶鲁的文凭,我竟然不知道,你这人啊,忒低调。”

“阿姐喜欢吃小黄鱼?”冷不丁,冯晓琴插上一句。顾清俞眼也不抬,嗯了一声。又拿了一条小黄鱼。跟谁较劲似的。手机又亮了一下,依然是施源的微信。她不理。其实也谈不上多生气。至少那晚,她是忍住了。他说文凭还是史老板替他备下的,硬塞在他手里,说有用无用先拿着。其实教小朋友外语,单他以前那些证书便够了,这个忒夸张,锁在抽屉里只当笑话。谁知竟派了这个用处。“文凭是硬指标,尤其那种大公司。”他道,声音很轻,唇齿间却用力,一字一句地。她暗自叹口气,后面奚落的话便说不出口。戛然而止。那晚她留他一个人在家,自己走了出去。恨不得桌上再留几张钞票。嫖资不好赖的。亏得忍住了。遇见展翔也是后面的事。“去我那里坐会儿?”她想也不想便答应了。两杯清酒也是酒,何况她酒量不算好。再加上施源的事,没抑制住,说话便不是平常的风格。莫名地,竟扯到冯晓琴,“那种女人——”骂的是别人,心里想的是施源。真正是指桑骂槐了。“垃圾,做得出——”骂完很痛快,又是别样的窝塞。“本就是收钱假结婚的模子——”这话居然也差点蹦出来。心里一遍遍地念,到后来竟有些想笑了。遇到施源后,过程像一条几番曲折的抛物线,上去又下来,触底再反弹。又像股市的走势图,最后是一败涂地。翻不了身的架势。

“阿姐果然喜欢吃小黄鱼。”冯晓琴兀自说这个。又替顾清俞加上茶,“阿姐吃茶——”停顿一下,“前几天我经过阿姐小区,看到门口中介挂出的牌子,啧啧,豪宅就是豪宅,一般人想都不要想。”顾清俞没搭腔。冯晓琴说下去,“前姐夫好像也对那小区有兴趣——”顾清俞一怔,众人也都惊讶,“真的?”冯晓琴呀的一声,做出“你们居然都不知道”的神情,叹口气,格外地把“前姐夫”仨字加重语调:“巧也是巧,正好让我碰见前姐夫,在跟中介咨询。我上去问他,姐夫你要买房子啊——”说着故意停下来,伸筷子夹菜。顾清俞追问:“他怎么说?”冯晓琴笑笑,不慌不忙将一条牛蛙腿吃净了,吐出小骨头,才道:“他说,就是看看。我说,大老远跑过来看看?他说,不是大老远,顺便。我说,姐夫到附近办事?他说,也不是办事,就是看个朋友。我说,看什么朋友——”顾清俞听到这里,立时明白了,这女人是在促狭她。也不吭声,径直看她演戏。果然冯晓琴说到最后,倏地停下,有些不好意思地:“阿姐,你不要怪我刨根问底,我就是替你气不过,想看看他是不是还在做那种生意。”苏望娣一旁问:“什么生意?”冯晓琴立刻捂住嘴,讪讪地:“哎呀,我不该讲的。阿姐对不起——”苏望娣更好奇了:“到底什么生意啦?”冯晓琴涨红了脸,朝顾清俞看,“阿姐,可不可以说?”顾清俞微笑道:“说呀,有什么不能说的。”冯晓琴便朝向大家,比画着手势,“喏,就是那种,一是单身,二是上海户口,三是名下没房,遇到客户买房限购,就跟中介联手,假结婚,等客户买好房再离婚,按房子成交价收手续费,一个点也有,0.5个点也有,婚前协议写得清清楚楚,净身出户——阿姐,我讲得准不准确?”她看向顾清俞。顾清俞点头,愈发笑得温柔,“很准确,一点不错。”

吃完饭,顾清俞收到李安妮的短信:“亲,我离婚了。”

她犹豫是否要打个视频电话过去,谁知李安妮接着发消息——“我在上海,聚一下?”她想也不想便答应了。此刻她迫不及待地想见到老朋友,聊天、撒泼、骂人,什么都好。小老虎要小便,冯晓琴带他去厕所。其余人坐着,聊些没紧要的话,神情局促,顾左右而言他。她都替他们难受。一会儿冯晓琴回来,目光与她相对,只一下,便各自散开。都从对方眼底察觉到一丝冷,直透到心底。顾清俞记得,两人这样短兵相接,是第一次。也不知是谁没摒牢。其实也是早晚的事。她拿起外套,对顾士宏道:“爸,我去见个朋友。”

李安妮与丁启东坐在一起。顾清俞跨进咖啡馆大门那刻,便知道今天这场见面,完全不是预先设想的那种。路上,她连安慰的话都想好了,就像李安妮第一次离婚,哭得眼睛肿成桃子,她一遍遍地劝她:“天涯何处无芳草,你还年轻,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本想着再说一遍。李安妮这个人,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二婚比起一婚,就像女人生二胎,想必也是更利落,痛得少些,时间也短——可眼前的场景,诡异得竟像是某部悬疑电影的开头。数年未见,丁启东还是老样子,优点缺点都是李安妮说的那些,长得精神,智商比情商高,头脑发达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他居然说顾清俞胖了,强调“别的没变,就是胖了”。顾清俞撇了撇嘴。他连忙补救:“胖一点好,不显老——”

顾清俞点了咖啡。瞥过李安妮的手,结婚戒指摘掉了。她恍惚记得,上次李安妮回国奔丧,戒指好像就已经不在了。李安妮似是看出她的疑惑,自己先坦白:“这段时间我都在国内。”顾清俞哦的一声,“上次你怎么没说?”

她顿了顿,“——那时还在打离婚官司。”

顾清俞点头,又哦了一声。

李安妮朝顾清俞笑,拉起她的手左右晃动,做撒娇状,“不好意思啊亲——”

丁启东话不多。当年他与顾清俞其实也挺熟,到底许久不见,生疏了。何况还有李安妮这层关系。陡然这么坐在一起,顾清俞也不知该对他持什么态度,是褒是贬。连李安妮也有些尴尬,屁股挪了又挪,调整坐姿,话说得不伦不类。她竟然提到丁启东的前妻:“抽脂,把肚子抽得凹凸不平,一个个麻坑——”顾清俞朝她看。她觉得不妥,推了一下丁启东,“是吧,是你说的吧?”丁启东先是看顾清俞一眼,再看向她,眼底满是“拿你没办法”的意思。李安妮笑起来,在他胸前一捶,嗲嗲地:“——就是你说的呀!”

丁启东是半年前离的婚。有个四岁的女儿,本来跟妈妈,丁启东花了些心思,托关系找熟人,把女儿的监护权争了过来。关于这点,李安妮非但没意见,还觉得挺好——“我都这个岁数了,生不出了,有个现成的女儿也不错。”顾清俞揣测她的语气,应该不是反话,也不像在丁启东面前故作姿态。趁丁启东去卫生间,问她:“是不是Frank外面有女人?”李安妮一口咖啡差点喷出来,“噗——”随即告诉她:“离婚是我提出来的。”顾清俞追问:“为什么?”李安妮逗她似的:“你猜。”顾清俞细看她神情,停顿片刻,“——回头草好吃吗?”李安妮忽的叹口气,又笑笑,“顾清俞,你真是越来越可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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