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妙不可言(1/1)
第二天早上我在办公楼遇见马厅长,就叫了一声。他像平时那样点颔首就已往了,并没有一点特此外心情。这叫我好生疑惑,厅长的心情绝对不是没有意味的。我原想着在昨晚有了默契之后,马厅长至少会用一种神态对这种默契予以肯定,好比一个微笑,或者一种眼神。想来想去,想着他可能照旧记着我几年前的错误。其时我真是昏了头,不知山高水深啊。一小我私家既要在圈子里求生存,又要对圈子里的人和事说三道四,那怎么可能?这么一想,一个冷颤,背上一线凉意电一般一闪,传到了脚跟,全身充满了鸡皮疙瘩。我以为自己一下掉进了深渊,那里是无边无际的漆黑,耸立着冰柱,泛着一点幽微的光,冷气袭人。我双手向前伸着,探索前进,触手之处皆是寒冰,却不知道那里才是灼烁所在。我又回过头去揣想马厅长的心情,也许自己的判断不那么真切,也许与平时照旧有一点点差异,不那么公务公办,只是与自己的期望尚有距离而已。这样想着我又宽心了一点,企图下午下班时等在门口碰一碰马厅长,把那种心情再体会准确一点。说来说去,只怪自己察颜观色的素质还不到火候。这样想着我上了楼,尹玉娥说:“小池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我说:“我们贫下中农的脸色再不难看,那尚有谁的脸色难看?田主富农吃饱了撑着会难看?”她连连颔首说:“大为照旧屈了才呢。”她这么一说提醒了我,我这个话好听吗?也属于阴阳怪气之类!喜怒形于色,这是大忌,照旧修炼不到火候啊!她说:“有病到医务室去看看。”她的话使我感应了温暖,看着这个在我扑面坐了这几年,四十岁了还作妹妹妆扮的人,心里挺歉仄的。共事这么几年了,她嘴巴是碎了点,但人总算还不坏吧,这年头不害人的人就是好人,就不容易了。她知道自己被卖掉了吗?这样想起来,是不是有人也叫我吃了亏,我却浑然不觉呢?我在这张椅子上清闲了几年,岂非是被谁卖了?我这么冷坐着,肯定有人是兴奋的。我马上想到了丁小槐,我被他卖过没有?那张脸浮现在眼前,我恨不得就这么一拳砸已往。又想到卖一小我私家也不是没有前提的,大人物对那小我私家并无芥蒂,你也卖不了他,不会有回应的。怪只怪我自己让向导有了芥蒂,别人顺溜着就把我卖了。我跟尹玉娥扯着家常,比平时亲热一点。她说到自己上初中的女儿,我由衷地赞叹了几声,她的情绪马上被调动起来,兴奋得克制不住。这小我私家不坏,可也不是当小我私家物的质料。她没获得提拔,一肚子怨言,痛心疾首,实在是没有自知之明。像这样把喜怒都写在脸上,一辈子都不会有前程。这样想了我又去想象自己的心情,调整着微笑的分寸,把自己的脸放在心上浏览。浏览一会又醒了似的,狗屁你!你尚有演出心情的时机?还不如想哭就哭想笑就笑痛痛快快做小我私家算了。可是,一无所有的人能痛快起来?尹玉娥说得兴奋,突然住了口,望着我显出欲言欲止的神态。我望着她,她又低头看报去了。我到外面溜了一趟回来,听见她正在给谁打电话,听了一句“照旧你说好,你说管用”,就挂了机。我坐下来,看到她一眼一眼地瞟着电话。似乎接到了她的指示似的,电话铃响了。她并不像平时抢着去接,而是对我努一努嘴。我接了是中医研究院舒少华打来的,约我晚上去他家。他原是研究院的院长,全国有名的骨科专家。放下电话我以为希奇,舒少华找我干什么?我去看尹玉娥,她低头看报,用一种反常的默然沉静掩饰着什么。晚上我去了舒少华家,刚一敲门,门就开了,似乎他站在门后等着似的。他很热情地跟我握手,我说:“舒教授找我,不知道有什么事我可以效点犬马之劳的?”他说:“坐下说,逐步说。”亲自给我倒了茶。他说:“小池哪年分到厅里来的?”我说:“八五年。”他叹息说:“唉呀呀,一个抗战都快打完了。照旧研究生分来的吧。”我点颔首,他说:“你还发了不少文章吧!”想不到他对我这么相识,岂非想要我跟他一块做什么课题?我说:“也发了那么几篇。”他很有兴趣地问我都写了些什么,允许下次有文章了由他推荐,那是灵的。我疑惑着,岂非无缘无故有人会送一个利益给我?世上哪有这样的事!他话题一转说:“人才啊,小池你!惋惜我们厅里不重视人才,只看谁跟得紧。”我说:“在谁人位子上的人想法总差异一点,人家有人家的尺度。”他说:“这就是问题,严重的问题!中央说要尊重知识尊重人才,我们厅体现在那里?空炮倒是放了不少!霹雳隆震得山响,照旧一个空炮!你看小池你研究生结业都这么多年了,还被放在这么一个位子上,那些提上去的都是什么人?”这话倒撞在我心上了,我迷糊所在颔首。他说:“水利厅的事你听说没有?”我说:“听尹玉娥讲了几句,不太清楚。”他说:“各人同心协力,硬是把吴厅长掰倒了,开创出一番新局势。”他把水利厅的情况说了一番,体现着那些加入的人都获得了回报。他说:“我们卫生厅是不是也要来这么一下子?现在什么年月了,讲民主**制的年月,还搞一言堂,搞顺之者昌逆之者亡那一套?卫生厅不是谁的家天下。”我点着头,心里想着:“我怎么相信你舒少华上台了不搞顺之者昌逆之者亡呢?你儿子是怎么评的职称得的奖?也看不出你有什么特殊的地方。”他见我颔首,就从公牍包中拿出一封打印好的信给我看。信是写给省委的,列了马厅长七罪状,第一条是**独裁一言堂,第二条是好大喜功,第三条是以权谋私任人唯亲,一共七条。舒少华说:“条条都有杀伤力的,说第一条吧,谁有差异意见都要被整下去,我就是被整下来的,你也算一个,上台七年多,弄下去的副厅长是五六个。说第二条,这几年盖了不少住院大楼,外面漂亮了,亏空是几多?这是一个火药桶,早晚有一天要爆炸的。第三条,以权谋私,省人民医院那么多医生,偏偏是他儿子出国!省卫生系统那么多专家,偏偏是他自己得了何利何梁奖金!五万港币呢。我有一点差异的看法,就把我撤了。”我看了这封信背上出了汗,一共七条,条条都不虚。我把信还给他,他说:“没造谣吧。”我说:“是那么回事,那么回事。”他说:“我们找你有两个目的,一是请你说说中医学会这几年评奖的配景,再就是看你愿不愿意在信上签个名,人多气力大嘛。”他又拿出一张纸,上面有五十多小我私家的签名,好几个都是台甫鼎鼎的专家,舒少华是第一名。尚有尹玉娥丈夫的名字。我心跳得很快,不知道该往哪边倒才好。犹豫着我望见研究院人事科郑科长的名字,早几个月我想调进来竟碰了那样的壁,那时舒少华照旧院长呢。一瞬间我就决议了不跟他们走,我说:“评奖的事,我只管收论文,怎么评的,我也不太清楚。舒教授您是评委,比我清楚。”评奖虽然没有什么公正可言,是一次利益分配,但他自己是评委,也从来没亏待过自己。他说:“清楚我虽然清楚,可全盘的情况我不太相识。”我说:“或许您是怎么回事,其它评委也是怎么回事。”他点颔首说:“如果你有勇气站在公正这一边,我们接待你把自己的名字写在上面,到时候我们会思量这一点的。”我说:“各人都知道我胆子小,我还要回去跟妻子商量一下,否则她会骂我的。”他笑了说:“怕妻子,你尽快吧,最迟明天下午打个电话给我,就可以了,我们等你。”我马上就颔首允许了。
告辞出来我满身都汗湿了,凉风一吹,我头脑清楚了。我现在夹在中间算个什么?政酿乐成了,我不是主力,也讨不着好。没乐成我就有罪了,我这就算加入了!我一急就顾不上要省钱,叫了的士回到大院,把事情跟晏老师说了。晏老师听了,微闭着眼,头悠悠晃了几下说:“好事,好事。”我说:“那我应该签个名?”他一笑说:“凭这几条罪状,想倒掉一个厅长?今天倒得了马厅长,明天就倒得了龙厅长,接下来尚有羊厅长,后面尚有牛省长侯部长,那尚有个完?圈子里的人,天然就是一条战线的,高度默契。没有重磅炸弹,不要想炸翻一小我私家!这些人只知道给人看病,不懂政治!”我说:“列上的这七条,条条都有那么点意思。”他冷笑一声说:“**独裁,那是一元化向导。张三李四都要插进来放屁,那还能做事?好大喜功,那是敢想敢干有气概气派,钱是欠下了,但屋子盖在那里,二甲三甲上去了,哪个厅级单元不亏下几千万?至于以权谋私,权在手中,自己的儿子都不照顾一下,那合人性?他舒少华那几年谋的私比谁少吗?告到省里,省长的儿子就没出过国?如今政治问题不是问题,没那么傻的官,作风问题也不是问题,那是小我私家的事情,事情问题更不是问题,怎么干都是可以讨论的,抓不住。唯一的问题就是经济问题,七条里没这一条,炸不翻谁!说起来马垂章还不简朴呢,他忍得住!他要发大财也发了,一口吻的事,他忍得住!不容易啊!这样的官你还想打垮他,你准备打垮几多?中国的官上去不容易,下来更不容易。能上能下能官能民,那是报纸上说的,那里有那样的事?”我说:“这么说起来马厅长没事?”他微微笑了说:“话是活的,换句话七大罪状是七大劳绩!就看谁来说这个话了。上面的人想换他,顺势就掰倒了,不想呢,开个表彰会那是义正辞严的。话语权决议一切,就看在谁手里。”我连连颔首说:“这个工具真妙啊妙啊妙啊,真是妙不行言啊。”他说:“一小我私家飞黄腾达或潦倒一生,就看上面的人愿意怎么说你,说你!横竖怎么说都是可以的。”我说:“我一辈子就是别人一句话,想起来心里发冷。我还以为自己是谁呢,还把节气吊得高高的呢。古希腊格言说,认识你自己。我想这算什么格言,谁还能不认识自己吗?现在才知道,认识你自己,不容易!我认了这么多年,头破血流才认清楚了一点,以前太狂妄了,真不知天高地厚山高水险。”他说:“舒少华就是典型的不认识自己,自恃在医学界名气大,自己是人物,对马垂章也敢唱反调。今天你是小我私家物,明天说你什么都不是,你就什么都不是,你的学术职位是需要权威人物来说的,说你有就有,说你无就无,他不明确这个说有多厉害。”
我想一想自己也是被人任意说的,这个说是中国文化的精髓。我叹气说:“我今天真的不应去的,跳到黄河里也洗不清,即是是上了贼船了。”晏老师把手往下一砍说:“不,这个信息是一笔财富,你要好好使用。你马上打电话向马厅长汇报。”我本能地推辞说:“那太谁人了吧,我从舒教授那里出来,还允许了他一定保密呢。”他说:“你今天不汇报,明天最迟后天就来不及了,你就是乱党贼子了,你说你怎么办吧。”我一听头脑中嗡嗡地响,那样我就太委屈太太委屈了。真的这就是政治吗?你进入了就没有骑墙的余地,没进入沾了边也不行!我说:“今天太晚了,都十点多钟了。”他说:“今天太晚了还不晚,也许明天一早就太晚了。”我急得直甩脑壳说:“啊呀呀呀呀呀呀我真的做不出,这算不算出卖呢?”他说:“你自己想想吧。今晚不下刻意,我可以说你家董柳调动都完了,不是手续还没办妥吗?给你找个理由让你完蛋那是给你体面,实在理由都不必找一个,别以为你家董柳真是什么人才,那是别人说的一句话,随时可取消的。你讲良心,别人到时候纷歧定是这样想,在这些事情上,没有比讲良心更坏事的了。”我搭拉着脑壳,痛苦不堪。我这时很是清醒,晏老师是对的!而自己的本能指引的偏向总是错误的。晏老师上茅厕去了,我想董柳她可经不起这个攻击!突然出乎自己意料地,我身子往前一窜,双手就撑在地上了。我四肢着地爬了几步,昂着头把牙齿龇了出来磕得直响,又舌子伸出来垂着,在心里“汪汪”地叫了几声,听见茅厕门栓一响,猛地跳起来,坐回沙发上。我说:“我到办公室打电话去。”